大火球變奏曲 Variations on “Great Balls of Fire”

warning: 原創人物、很多私設


在艾普莉兒(April)執教鋼琴的三十多個年頭以來,見過數以百計個學生,形形色色,有的組了搖滾樂團,有的後來進了監獄,有的成為首屈一指的鋼琴家,而其中布萊德利是她最忘懷不了的那一個。

「你一定就是艾普莉兒,快進來!噢,我好喜歡你的裙子!」

她第一次見到布萊德利,是在一個風光明媚的春日午後,她來到一棟位於郊區的房屋,外牆漆成一片天藍,窗框和門廊則是以純白點綴,門前種滿五顏六色的花卉,她一瞬間以為自己來到了童話故事書的世界。

還沒走近門前,女主人就從屋內出來,一邊大聲招呼,一邊跑向前,緊緊擁抱住她。

「你好、卡蘿──」面對過於熱情的女主人,雖然事前已經略知一二,但她還是有些招架不住,等到對方放開自己後才說道:「謝謝你,另外蜜亞要我向你問聲好!」

「謝謝你親愛的,我好想念以前和她一起上學的時候。」卡蘿面露懷念,「她一切都好嗎?」

「我想是的,她很好,謝謝你願意接受她的提議!我才搬來這裡沒多久,人生地不熟,沒想到這麼快就能繼續教琴。」

「天啊,我才要謝謝你來!教小孩彈琴簡直是世上最偉大的工作,我說真的,你太了不起啦。」接著卡蘿朝著屋裡大喊:「甜心?小南瓜!快出來打聲招呼。」

被呼喚的男孩從房裡緩緩走出,有些怯生生的模樣,他剪了一頭猶如將碗倒扣過來的髮型,再加上陽光般金燦的頭髮顏色,看起來還真的跟黃色南瓜有幾分相像。

男孩走上前來,朝著她點了個頭,「你好,我的名字叫做布萊德利。」

她蹲下身,「布萊德利,你好啊,我是艾普莉兒。」

男孩聽了她的自我介紹,眼神瞬間發出亮光,一下沒有了剛才的害臊,興奮地發問道:「那是呼號嗎?」

「呼號?」

「飛行員的代號,像Mav──我是說Mav叔叔,他的呼號是獨行俠,」布萊德利舉起他的小手,指向她,「你的呼號是四月(April)!」

她這才意識到原來男孩誤以為她的名字並非真名,隨即笑了出聲,「我不是飛行員,沒想到我的名字也能當成呼號啊?」

「抱歉親愛的,你別放心上!他只是很喜歡你的名字。」擔心冒犯到她,卡蘿趕緊替兒子翻譯他的童言童語。

「不、不,我很喜歡,你知道人們通常都說我是四月愚人,相較之下呼號簡直棒透了。」

而這時布萊德利低下了頭,小聲嘀咕,原本高昂的嗓音一下變得沉悶,「他們也笑我是小布布(Brad Brad)。」

「就是有些無聊透頂的人愛拿別人名字開玩笑,別理他們,我喜歡你的名字。」她摸了摸與她有同樣遭遇的男孩的頭,「布萊德利也有自己的呼號嗎?」

「還沒有,可是以後就會有了,因為我也要當飛行員!」

一說到飛行員,布萊德利頓時一掃臉上陰霾,挺起胸膛,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樣。

她露出微笑,不過立刻注意到卡蘿的表情似乎僵硬了幾秒,這讓她原本要鼓勵小飛行員的話語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

「你媽媽說你想學彈琴?」她趕緊轉移話題。

「對!因為彈琴好好玩,唱歌也是,要是可以邊彈邊唱就好了。」

布萊德利一邊說一邊跳到鋼琴椅上,有點吃力地掀開琴蓋,看向她,小小的臉蛋寫滿期待。

「我去幫你倒茶,等會就不打擾你們啦,我還得要去對付雜草呢,不然它們又要攻佔我心愛的小花圃。」卡蘿這下又恢復了甜美的笑容,對著布萊德利說道:「你要好好聽艾普莉兒的話。」

「好!」

不一會卡蘿端了杯茶回來,擺在一旁的桌上,一邊低頭在男孩的頭頂落下一吻,之後便走出屋外,開門的剎那看到外頭是春暖花開。

她將目光重新移回布萊德利身上,好奇地問道:「你有什麼想學的歌曲嗎?」

男孩先是伸頭望了望窗外,過一會才回過頭,開口唱了一句:

Goodness gracious great balls of fire!

布萊德利的聲音很小,她不得不更湊近一點才聽得清楚,然而當她意識到男孩唱的是哪首歌曲,原本期盼的神情一下變得詫異,好幾個疑問一次躍上心頭。

大火球?她知道這首歌,但這首歌適合讓孩子唱嗎?是誰教他的?為什麼他好像害怕讓卡蘿聽見?

正當她在心中推敲著可能的原因,布萊德利低下頭,說出了答案,語氣沮喪得像是天要塌下來,「我上次試著邊彈邊唱,結果媽媽看到就哭了,然後又笑了,好奇怪,我想一定是因為我彈得太差了……」

她對布雷德蕭一家的事並不是太清楚,只大略從介紹她來這裡的友人提起,卡蘿的丈夫曾經是海軍飛行員,在一場飛行意外中離世。

照這麼看來,這首大火球想必就是這家男主人生前經常唱的歌了吧?

「別擔心,我們馬上就要開始學彈琴了,很快就可以彈好的──」她開口安撫男孩,然後提了個問題,試圖轉移他的注意力,「布萊德利,你知道鋼琴上有幾個琴鍵嗎?」

「八十八個,我數過了!」布萊德利飛也似地回答,原本擠在一起的五官總算稍微舒展了開來。

她感到有些意外,在她教過的學生當中──雖然還不多,不過這個年紀的孩子沒有一個能夠回答出正確答案。他一定是想學琴想很久了吧?

「好厲害,答對了!那你知道每個琴鍵代表什麼音嗎?」

布萊德利先是點了點頭,但立刻又用力搖頭,頭髮隨著腦袋搖擺的方向上下左右晃動,隨後他調整坐姿,坐得直挺挺的,臉部表情也變得無比認真。

她見狀不禁莞爾,坐到男孩身旁,從C大調的音階起音,一邊彈一邊念出音名:C、D、E、F、G、A、B。

布萊德利豎起耳朵專心聆聽。

「這是那些音的名字,我剛才一個一個跟他們打招呼,現在換你來試試看?」

她輕輕握起男孩的手腕,將其引導至起始的琴鍵位置,男孩用食指一個鍵接著一個鍵地按,稚嫩的童音準確唱出每一個音名,超乎預期地完成被賦予的任務。

她沒料到男孩一次就記起了全部的字母,馬上大聲替他鼓掌,連連稱讚,男孩掩不住開心,在位子上扭動著小小的身軀,鋼琴椅的椅腳隨著他的動作在地面摩擦,發出了吱的一聲。

布萊德利一聽,立刻現學現賣,興奮地喊道:「它剛剛發出『A』的聲音。」

她鼓掌的手停了下來,驚呼:「你有絕對音感啊?」

「那是什麼?」

「你對音高有很強的記憶力,很適合學音樂呢!」她解釋道。

布萊德利歪了歪頭,額頭上的髮絲都滑到同一側,露出底下皺成一團的眉頭。

「就是呢,你跟我剛剛彈的那些音都很熟了,一聽聲音就叫得出名字,你是他們的好朋友。」

察覺到剛剛的措辭對他而言似乎太過抽象,她換了個方式說。

布萊德利這才恍然大悟,馬上舉一反三,「那麼Mav叔叔就不是他們的朋友了,對吧?因為他都亂唱歌。」


沒過多久她就發現布萊德利說的是真的。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哦──

那個男孩經常掛在嘴邊,以往都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Mav叔叔,大聲唱著布萊德利正在賣力彈奏的曲目,但他的歌聲跟曲調完全搭不上邊,節拍雜亂無章,還忘情地加入低吟,使得男孩的琴聲也跟著越來越凌亂。

「彼得,你不要擾亂布萊德利練習!」卡蘿終於看不下去,伸出手摀住那個呼號是獨行俠的男人的嘴。

男人蹙起眉,迅速眨著他那雙綠色的眼睛,看上去很是無辜,還不斷發出唔唔的聲響表示抗議,絲毫不認為自己是害男孩分心的罪魁禍首。

卡蘿隨後放開了手,轉而向布萊德利求證,「兒子,獨行俠剛剛是怎麼唱的?你彈給他聽!」

布萊德利想了想,慢慢敲起琴鍵,一個音接著一個音重現剛剛男人唱的走調的旋律。

「什麼──我不是、我沒有──嘿!布萊德利,我們不是搭檔嗎?」 彼得不可置信,「我真的是這樣唱的嗎?」

「可是我聽到的就是這樣啊……對不對,艾普莉兒?」布萊德利滿臉委屈,轉頭向她尋求協助。

她那會正忙著收拾教材,沒預料到會被點名,馬上止住笑,在同意布萊德利的說詞與盡量不冒犯彼得之間,尷尬地開口,「我只能說布萊德利彈得頗為……生動。」

「哈!這就是我的好兒子!」卡蘿打了個響指,得意地看向彼得。

彼得瞪大了眼,把手搭上布萊德利的肩膀搖晃幾下,小小報復了這個不替自己說話的音樂搭檔,然後又自顧自唱起歌來,「一閃!一閃!亮晶晶──

沒多久布萊德利也開始了新一輪的彈奏,雖然跟彼得的歌聲仍是搭不起來,但他們都笑得很開懷。

卡蘿搖了搖頭,臉上掛著笑,盯著他倆看了好一會,才依依不捨轉身向她說道:「抱歉親愛的,耽擱你的時間了,讓我送你出門。」

之後卡蘿便跟著她走出琴聲歌聲满盈的屋子,一路穿過門前繁花錦簇的的小徑,最終停在大馬路前的水泥步道。西沉的夕陽燒紅了天空,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好長。

「以前尼克──布萊德利的爸爸還在的時候,這棟房子也總是充滿音樂。」卡蘿說,轉頭望向身後的房屋,窗裡的男孩正笑盈盈地彈琴。「他是不是讓你教他彈大火球?」

她有些訝異,張開嘴,又抿上,心想,孩子極力隱瞞的心思,果然還是逃不過母親緊隨的雙眼吶,於是她輕輕點頭,而卡蘿像是被她肯定的回應給擊中,終於繃不住,瞬間濕了眼眶,淚中泛著橘紅色的光。

「有一次我看到他學尼克又彈又唱,一時沒忍住……那孩子一定又偷偷自責了好久,以為是他做不好,他總會這樣。」

「尼克好愛那首大火球,他唱起那首歌時好似世上最快樂的人,我多希望布萊德利也能像他一樣開心,而不是一聽到就想起那些。」

卡蘿抬起頭,定睛看她。

「你告訴我、我該──我該怎麼幫他才好?我該怎麼辦才好?」

她頓時手足無措,呆站著,她覺得自己彷彿正在目睹眼前的這名母親,這名妻子,這名女子,層層防護碎裂的瞬間,而其中所袒露出的無助與脆弱,並不是她一個外人可以空口給出建議,輕易安慰的。

許久,她伸出手,緩緩搭上卡蘿緊握的拳頭,感受到對方逐漸鬆開手,終於開口,「他有你們的陪伴。」她說的是實話。

「謝謝你。」卡蘿輕聲說,任由眼淚奪眶而出。

等到彼得下次再來布雷德蕭家,雖然布萊德利的指法還很生澀,偶爾仍會彈錯,但他已經差不多可以用單音彈完一整首的大火球。

而這回彼得沒有再出聲,只是和卡蘿一起靜靜地聆聽,待他全神貫注地彈完一曲之後,摸摸他的頭,將他擁入懷抱之中。


Goodness gracious great balls──嗯……不對,這跟爸爸彈的不一樣……」

布拉德利進步的速度飛快,彈左手和弦已經不是問題,還可以一邊唱歌,有模有樣。但當他照著她替自己手寫的琴譜彈奏,卻怎麼樣都跟印象中的相去甚遠,一分神,左手和右手打結,表演提前落幕。

她笑著說:「當然不一樣囉,因為這是比較簡單的版本,其他的對你來說還太難啦。」

「可是我想彈得跟他一樣嘛,難一點也沒關係。」布萊德利低聲咕噥。

「你知道你爸爸是用哪本樂譜嗎?還是他是即興伴奏?」

「呆頭鵝從不看譜,我想他是照著感覺彈,」不知道何時進屋的彼得對她點了個頭,將手中一大袋雜貨擺到客廳桌上,說起尼克,露出他那一貫懷念的笑,「我也說不上來,每次聽起來都不太一樣,不過一聽就知道是他的風格。」

「Mav!」布萊德利原本還垮著的一張臉,見到彼得立刻喜笑顏開。

「嘿!我們的小鋼琴家又進步了,看看你,已經彈得這麼順暢了。」

「可是我──」

彼得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沒有可是,布萊德利大師彈的大火球是我聽過最棒的大火球。」然後他忽然靈光一閃,提議道:「對了,你也可以彈自己的版本啊!用你的風格,跟隨你自己的感覺。」他轉過頭問她,「做得到嗎?」

「我想可以試試看!」她回答,語氣也充滿期待,畢竟這孩子在學琴以前就已經嘗試彈過這首歌曲,一定沒問題的,她想。

「可是這樣就跟爸爸的不一樣了……」男孩嘟著嘴,還是說著那句話,絲毫不願妥協。

彼得也模仿他嘟起嘴,「可是我就是想聽你專屬的版本嘛!不是別人的,就是屬於你的大火球。」

聽見彼得這樣說,男孩的眼睛眨呀眨,看上看下,內心似乎正在上演一場激烈的搏鬥,但最終仍是無法戰勝他的倔強,他用力搖頭,隨後低頭不語。

彼得見他這副模樣,沉思了片刻,蹲下身,雙手捧起他那肉嘟嘟的臉蛋,放軟聲調說道:「嘿,你媽媽也想聽你彈自己的大火球,我們都想。」

「真的嗎?」男孩的眼神一瞬間變得明朗,但馬上又垂下眼來,怯聲怯氣地問道。

「真的,我向你保證。」彼得直盯盯看著他,語氣十分鄭重,接著他伸出手朝布萊德利的臉頰搓揉一番,再次央求道:「好不好嘛?」

「好吧。」

布萊德利總算答應,而他那被彼得揉捏而鼓脹起來的臉頰,讓他發出了像充飽氣一樣的聲音,彼得聽了立刻笑出聲,然後他放開手,伸出拳頭,跟布萊德利的小拳頭碰大拳頭,慶祝兩人達成共識。

她從提袋中取出紙筆,打算替布萊德利記下值得紀念的初次即興創作,然而好不容易才克服心魔的男孩現在又面臨了新的難題,他向來都在試圖模仿他記憶中的父親的音樂,突然要他另闢蹊徑,跟隨自己的感覺,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下手,雙手停滯在空中。

「相信你的直覺,你做得到的。」彼得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背,「你做得到的。」

彼得堅定的話語彷彿給了布萊德利巨大的力量,他不再猶豫,十指迅速覆上琴鍵,一串音符從指尖傾洩而出。

她勾起嘴角,眼前的場景讓她想起這一大一小經常玩的塔台與飛機的遊戲,每當塔台彼得說准許起飛,小飛機布萊德利便會咻咻咻衝進彼得懷裡,等彼得把他高高舉起,他就張開雙臂,自由地翱翔。

「怎麼可以少了那個呢?Gli──ssando(滑音)!」布萊德利才開始彈沒多久,彼得興奮地說,拉長了音,慫恿布萊德利加入那個他上次才剛學會就迫不及待到處炫耀的滑音,而他也真的聽話地刷起琴鍵,音符隨著指尖快速飛舞,兩人立刻歡呼出聲。

而當布萊德利盡情揮灑創作,她則是在一旁手握著筆,在預先印有五線譜的紙上塗塗改改,將他即興彈奏的斷斷續續的旋律逐漸拼湊成形。

啊,這裡降了一個半音,那裡又升一個全音,有個和弦好不協調,第六句尾音多了一拍,弱音,漸強,滑音,還是滑音──咦?

她盯著五線譜上的音符與標記,心中忽然浮現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她好像曾經在哪裡聽過這樣的表現方式,但一時半會還無法將之聯結在一起。

正當她尋思之時,彼得也加入了布萊德利的演奏,開始唱起歌來:

You broke my will, but what a thrill──Goodness gracious great balls of fire!

──對了,就是這個!是彼得!

她幫布萊德利記下的琴譜,仔細感受,會發現這簡直就像是在聽彼得唱歌,他唱起歌來的那些習慣,走調的音準,紊亂的節拍,還有許多微小細節,都被布萊德利巧妙地捕捉下來,融入他自己的編曲之中。

他正在彈奏的這首大火球,與其說是布萊德利自己的版本,倒不如說是他專門為彼得所作的吧?不知道當事人是否有察覺到呢?一定沒有吧?她想到這裡不禁抿著嘴笑了。

這麼說起來,憶及以往,布萊德利的音樂裡總是帶著一抹彼得的色彩,每當彼得要到訪的前一週,他的琴音就變得無比明亮輕盈,連小調的練習曲也可以彈得歡天喜地;而當彼得離去,他的音符都蒙上了一層厚重的灰,倒在地上苦苦掙扎。

音樂就像是一門洞悉人心的語言,它以堅定的口吻,傾訴著人們最真實的樣貌。

從這孩子指尖湧出的旋律能夠如此深刻動人,源自於他不吝嗇分享自身的經歷、情感以及熱愛,為那些音高、停頓與節拍的組合賦予意義,產生共鳴。

而他的喜悅,他的悲傷,他的力量和活力,那些令他生命繁盛的包羅萬象與枝微末節,布萊德利都願意讓彼得參與其中,全然接納彼得的給予,然後還以更熱烈的付出與回應。

這稱不上悅耳動聽的即興演奏之所以美麗,是因為裡頭有布萊德利的彼得,還有彼得的布萊德利。

他們藉由彼此繁榮了各自的生命。

──真好啊,她忍不住在心中嘆息。

當男孩彈奏完最後一個音,她在樂譜的最上方鄭重地寫下:「《大火球》──編曲:布萊德利與獨行俠」。

之後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裡,卡蘿笑著說原來有次你們趁我不在,布萊德利學會了即興彈奏那首歌曲,那一大一小在她生日時給了她一個好大的驚喜。她和彼得隨著布萊德利輕快的琴音翩翩起舞,三人一起唱著尼克最愛的大火球,就這麼持續了好久好久。

後來布萊德利就經常彈起那首他最愛的大火球。


「這真的是給正常人彈的譜嗎?我覺得我要開始討厭蕭邦了……」

布萊德利中斷他彈得支離破碎的蕭邦練習曲,雙手摀住臉,手肘陷入琴鍵,鋼琴隨之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響。

她皺起眉,不大樂見布萊德利粗魯對待鋼琴。「我早勸你別選這首,而且沒有人會真的討厭蕭邦。」

「好吧,確實是這樣。」布萊德利馬上妥協,不過仍有話要說,「但喜歡聽他的音樂跟喜歡彈又不能相提並論。」

時光荏苒,當年手指還跨不到八度音的男孩如今已是少年,在眾多曲目中他偏偏要選最難的那一首,就如同兒時他才剛能彈好一曲簡易版本的大火球,便急不可待地嚷著彈難一點的也沒關係。

她盯著受挫的少年,於心不忍,欲要勸他更換其他曲目,「布萊德利,迷惘的少年啊,你有沒有暗戀的人呢?」

「問這個幹嘛?」布萊德利一瞬間築起防備。

「蕭邦在他二十歲那年,將他對暗戀對象的思念寫進了第一號鋼琴協奏曲,你這個年紀最能有共鳴了,不如改練這首怎麼樣?」

「我才不要,我還寧願彈十次練習曲。」

語畢,瀑布般的琶音再度艱難地響起。

她苦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布萊德利的琴音變得這般小心翼翼,像是極力想隱瞞什麼羞愧難當的秘密,雖然她還是依稀能從他的音樂裡聽出些許端倪,但她始終不明白為何少年如此羞於透過鋼琴流露出哪怕一點點萌動的情意?那理應是熱愛彈琴之人的天性。

又過了些時日,在一個美好的春日午後,她趁著風暖日麗,提前散步到布雷德蕭的宅邸,遠遠看到屋旁停著那輛眼熟的川崎重機,不禁開始期待等會進屋該會有多熱鬧。接著她隱約聽見半敞的窗戶傳出琴聲,於是悄然走近,一連串音符在陽光和煦的空氣中流淌,一聽,正是蕭邦的那首鋼琴協奏曲。

她暗自竊喜──還說不彈,這會兒不是彈得正起勁?

再湊近側耳傾聽,少年的彈奏在奔放中略帶克制與收斂,婉約處又展現果敢堅決,與先前的保守截然不同,這會兒他時而欣喜,時而憂愁,喃喃自語般將私密的心事全然道破。他那深深埋藏於心底的思戀,伴隨著多愁善感的旋律,靜謐地袒露。

她心一驚,立即察覺不對,她覺得她此時此刻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窺探少年心中的秘密,她明白這對他而言是嚴重的冒犯,但她腳底彷彿生了根,動彈不得,等終於回過神,才發覺自己已經滿臉通紅發燙,心臟在胸口怦怦亂跳,好像快要跳出來。

那時卡蘿已經漸漸不再有多餘的氣力照顧屋外風景,然而那片無精打采的花圃,在沾著蜜意的音符堆疊纏繞之中,彷彿又再次生機蓬勃了起來。

隨著琴聲連綿湧流,春日的旖旎越來越濃,空氣中都瀰漫著甜蜜,她心中泛起一陣陣漣漪,浮現出她過往戀情裡無數個柔情密意的美好瞬息,而當樂曲轉入升C小調,承載著憂鬱的音符湧出,又將她拉進苦澀與酸楚的暗流,憶起那些刻苦銘心的種種。

──是誰?究竟是誰?她實在無法不去探究,世上竟有人能令一個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如此傾心?令他的音樂所及之處無一例外,皆被捲入名為布萊德利的漩渦,一同載浮載沉,最後淹沒在其中。

當一曲終了,她還沒從激動的情緒中緩和過來,熟悉的大火球前奏忽然響起,緩慢且柔和,少年輕輕唱起歌。

You shake my nerves and you rattle my brain.

她看見布萊德利從黑白交錯的琴鍵中抬頭。

Too much love drives a man insane.

順著他擺頭的方向望去,目光所及正是在一旁沙發上睡著的彼得。

I wanna love you like a lover should.

他炙熱的琴音與歌聲裡的柔情,既甜美也絕望。

I'ma tell the world that you're mine, mine, mine, mine!

「不會吧……」她忍不住在心中大聲喊道。


那天授課時她的腦筋一片空白,當布萊德利關心起,她只是胡亂編了個理由矇混過去,直到返家途中,紛亂的思緒總算逐漸沉澱下來。

其實那並不難明白,她心想,當你看著彼得.「獨行俠」.米契爾,那麼耀眼的存在,舉手投足間都叫人心生嚮往,會被他吸引彷彿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

而彼得之於布萊德利還遠不止那些,命運的捉弄或許碰巧將他倆湊在一塊,但兩人之間斷不開的紐帶更多是源自於彼此的意志,他們毫無保留地接納並給予,生命的軌跡盤根錯節地交纏在一起。

於是當你看著他,看著他們,一點也不難明白少年濃烈的戀慕是從何而來,又或者說還有更多複雜的情緒在裡頭,然而她無法言喻,因為她無從體會,只能從他的音樂裡以管窺天。

她長長嘆了一口氣,為何那孩子總是將他自己置於如此艱難的境地?

轉眼間春去秋來,當秋風起時,她迎來了與布萊德利的最後一堂課。

「你都知道了,對吧?」

就在她以為那件事將會被永遠塵封,布萊德利冷不防地提起。

她曾經也想過會有這樣的一段對話,只是沒預料到會發生在此時此地,正躊躇該如何回應,布萊德利又問:「你會──你會覺得噁心嗎?」

「布萊德利。」她聽聞少年的問話,馬上開口喚他的名,語氣十分堅定,「我要結婚了。」

「我知道,所以你才要搬家。」少年的眼裡流露出困惑,不明白她為何又要提起那早就告知過的消息。

她面露微笑,「當年我大老遠從東岸搬來西岸,此生最大的幸運就是在這裡遇見了她。噢,當然還有遇見了你。」

一語落下,如她所期,布萊德利一愣,直盯盯看向她。片刻過去,他才恍然大悟般喃喃說道:「所以你才會搬去佛蒙特州……」

「是的,雖然那還不算是實質意義上的結婚,不過相信那天就不遠了──布萊德利,你會祝福我嗎?」

「當然,我不知道你、我是說,我打從心底祝你們幸福。」

「我也是,我打從心底希望你、還有你們能夠快樂。」

然而布萊德利並沒有輕易接受她祝福的話語,只是急忙著反駁自己,「可是我、可是那不只是性別的問題而已,他還是──他是我父親的、我父母的──他不可能會接受的。」

「布萊德利,那並沒有任何區別──愛就是愛,就只是愛。」她輕輕拍了拍他的肩,「不過對他,你還真的得多加把勁,會很辛苦啊……」

見布萊德利露出苦笑,她突然想起很多年以前,她早就感嘆於兩人之間不可思議的連結,「說起來你小時候就替他寫了一首變奏版本的大火球呢,你這小子還真浪漫。」

「有這回事嗎?」

當年的男孩果然未曾察覺,她忍不住笑,伸手將她的提袋取來,拿出一本封面繪有琴鍵圖案的收納冊,從裡頭翻出一份琴譜,遞給布萊德利。

少年一臉狐疑地接過,盯著那份有些泛黃的琴譜,上頭寫著「《大火球》──編曲:布萊德利與獨行俠」。

他的目光繼續往下,看見兒時的自己拙劣滑稽的創作,先是瞇起眼,皺起眉,然而隨著更多細節映入眼裡,他的神情愈發柔和了起來。

布萊德利將手指撫過年代久遠的琴譜,撫過埋藏於記憶深處的五線譜,撫過恣意奔放的音符。

她看見止不住的笑意在他的眼底流淌。

「的確是他。」布萊德利輕聲說。


等到她再次見到布萊德利是在卡蘿的喪禮,那幾天南加州罕見地下起了大雨,她緊緊擁抱著少年,他站得直挺挺的,試圖表現出不輕易被擊倒的模樣。

一年沒見,他又長高了不少,連日來沒有心思打理的鬍渣扎得她臉頰有些刺痛,她突然意識到原來他已經算是個大人了,不過在她眼裡,布萊德利永遠都是那個剛見面就給了她呼號的小男孩。

他說他昨晚久違地彈起了那首大火球,好久沒彈啦,琴蓋上都積了一層灰,這下他終於搞懂小時候媽媽為什麼一聽到這首曲子就會落淚,然後又忍不住笑起來。她聽了心中猛然湧起一股更巨大的悲痛和酸楚,於是又把他抱得更緊。

她沒有在喪禮上見到彼得,隨後馬上猜測他也許是去執行什麼緊急任務,難道是去了阿富汗?否則怎麼可能會在這樣重大的場合中缺席?但她沒問出口,只是想起卡蘿曾說他們在她生日時一起彈琴唱歌,以及她那時無意間撞見他對彼得傾訴情意的演奏,都是出自同一曲大火球,不難想像布萊德利昨晚彈起這首歌曲時該會有多孤獨心碎。

日後她想起這段往事仍會感到無比歉疚,因為她當下竟閃過了一絲慶幸的念頭,慶幸她沒能聽見布萊德利那晚是如何詮釋樂曲,否則她一定沒辦法承受他心中所裝的傷痛。

在那之後她就再也沒見過布萊德利,她還是偶爾會惦記起他,不知道那孩子還會不會彈那首他最愛的大火球?不知道藏在他心中的愛戀是否如願?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已經當上飛行員?不知道他的呼號又會是什麼?


註:佛蒙特州於2000年合法化同性的民事結合(Civil Union),是美國第一個讓同性伴侶在註冊後可以獲得和異性婚姻相等法律效力的州。之後於2009年通過同性婚姻法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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