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
近日百花鎮來了兩名貴客。
說是貴客,那是瞧著這對夫妻的談吐和姿儀皆清雅拔俗,一舉一動盡顯雍容。即使如此,他們待人仍十分和氣,尤其是那戴著繡金粉羅面衣的少婦,笑意時時盈於眉眼,雖看不清面目,可脆生生的笑聲一響,似驪珠溜盤,總讓人心底舒坦。
他們自稱走方醫,四處遊歷偶然至此,見小鎮風景鮮麗,想著多留幾日,便投宿於此,又道難得和一地如此投合,故在客棧門外支了個棚子,若鎮民有個頭疼腦熱,不收診金和藥費,只須帶些個家裡做的小食或當地有的花木草葉等,自可前來求診。
不過卯時,客棧門前已排起長長一串,小二打著呵欠下了插關兒,才在棚子裡的木板桌擺上虎撐,就被一隻黑乎乎的小手迫不及待地搖響。
「神醫還沒出來呢,這小子恁地急!」小二道,正欲擺手要那孩子後退,卻被一道粉紅身影攔在中間。
「對不住,適才貪吃兩口廚子爺爺新蒸的蟹黃包子,故而出來得慢些。」粉衣女子扶著孩子坐到桌前的杌子上,又笑著往小二手裡塞了一貫銅錢:「勞小二哥做一桶涼茶,這天待會兒就熱了,給辛苦排隊的大夥兒解解渴,也去一去燥氣。」
小二就樂意聽這聲口,心裡十分受用,將汗巾往肩上一搭,歡快地道一句「得嘞」,便回客棧裡頭去了。
挹天癒慢悠悠地走出來,嘴角淺勾,傳音入密道:「真是個賢內助。」
劍冰華瞋了他一眼,隨即推著他在棚子下入座。
那孩子頭一回來,先前只是聽說,如今一見方知何為神仙人物,不禁看直了眼,待挹天癒咳一聲才回神,原有些膽怯,在劍冰華鼓勵的眼神下張開嘴,小聲道自己牙疼,已有兩天吃不下飯,說著就在桌上放下幾顆飴糖,瞧他肉痛的模樣,想必是他的珍藏了。
劍冰華收下一顆,餘的全退回去。挹天癒仔細地瞧了瞧,開了個五味消毒飲,讓小孩少吃蝦蟹等發物,簡潔叮囑過後,便喊下一位。
排第二的是個趕馬人,來過兩次,前陣兒手被韁繩勒折了,上來就只扔了一條枯樹枝,嚷嚷著還要領雲母膏,然挹天癒早給過方子,藥材不貴,且看他那傷是快要好全了的,冷著臉讓他自去藥鋪。趕馬人還要鬧,卻見劍冰華笑盈盈地拾起那樹枝,咵嚓插進桌板,當即不敢造次,灰溜溜地夾著腚子跑了。
鎮民們倒是習以為常,對著遠去的趕馬人指指點點地笑罵。他們知曉挹天癒的規矩,不論男女老幼,皆只問病,毋言其他,而經過這一齣,餘下的人都老老實實的,只有幾個嬸兒乘隙叨念著讓挹天癒和劍冰華趕緊生娃娃,眼下正年輕,早點兒生也不太受罪,直把劍冰華說得耳朵通紅。
一日忙下來,直至酉時三刻方歇下。
房裡已布置一桌餐食併一壺酒,劍冰華解了面衣,撲在床上長吁一口氣。
「可是累了?」挹天癒坐在床邊,刮了刮劍冰華鼻尖:「若妳累了,明兒個就不開門應診了。」
「別,我們再待也就這一兩日要走,得抓緊替鄉親看病。」劍冰華道,抓著挹天癒的手,側頭將半邊兒臉貼上去:「我也不累,這些天好似看盡人生百態,挺有意思的。」
挹天癒笑,俯身親吻劍冰華的額頭,心下也是贊同妻子所言。
這三四年來,劍冰華總惦記著遊覽九州四海,眼看玄瀾和挹天青也大了,挹天癒就擇日收拾行囊,帶著妻子離開一水澈,雲遊各處。
當年他們竭力守下的殘破世道,已然煥發生意,燈火連綿阡陌閭巷,人人安居樂業,各有各的小日子,一如今兒來求診的百姓──被烤栗子磕壞了牙的孩子、帶著兒媳調理身子的大娘,還有替馬幫兄弟囤著傷藥的趕馬人等,人情世態千絲萬縷,成就繁華凡間。
「最有意思的,是我們還有很多很多年,足以去遍大江南北。」挹天癒笑道,起身去往堆滿物什的茶几旁:「妳瞇會兒吧,我整理好了再喊妳吃飯。」
劍冰華「嗯」了聲,凝視著丈夫的背影,百般柔情縈繞心間,低迴不絕。
是的,他們還有很多很多年。
久到春去夏來、寒來暑往,久到高岸為谷、深谷為陵,久到他們都皓首蒼顏,飽經歲月風霜。
很多很多年以後,他們仍舊會堅定執手,在廊下一同坐看半輩子的日升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