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循环


1

啪啪啪啪啪啪——起落架触地那刻,机内双侧的遮光板同时被纷纷拉下。没有微信提示音此起彼伏,没有人开始接打电话,甚至没有人开口交谈。

客舱广播里,乘务员还在重复,语调严肃:「……因为晋江机场是军民共用机场,所以在飞机降落后的滑行阶段,请您保持遮光板的关闭……」

这是泉州第一印象,无法抗拒也不可置身事外。很难忍住不去幻想那片纤薄塑料屏蔽着的敏感场景。想到几年前,车过冲绳普天间基地,透过铁丝电网墙,瞥见两列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三远征军的 MV-22「鱼鹰」旋翼机编队,还有更远处,几台 CH-53E「超级种马」直升机标志性的庞大机体。

以及,基地主入口「MCAS Futenma」标牌旁,七八位老者站在公路边,手写标语捧在胸前,沉默抗议。

2

HCC 小姐有找到好东西的能力和运气,在鲤城区茂密纷杂的「小巷灌木丛」里寻着「赤子之心」空间。依据经验,自称「空间」者,多半是没想好或干脆不愿想好主营业务。果然「赤子之心」所售之物品种繁多,登上楼去便是「巴浪鱼」咖啡馆,可提供盐渍沙虫干和石花膏拿铁的异趣搭配。

一楼进门之卖书处,郭力昕编的《摄影之声》(Voice of Photograhy)杂志摆在显眼位置,出版时间是 2017 年,封面沾了一层浮尘。老板不在,看店小妹甚至不晓得这本书该卖多少钱。

2020 年最新一期《摄影之声》是冲绳专题。影像艺术之于本地历史的注意力,向来放在「如何再现」上,但若论及冲绳,从东松照明、森山大道到新一代的石川龙一,创作重点则都是「如何建构」——从琉球王国到萨摩岛津入侵废琉设藩,至 1945 年的惨战后开启 27 年美占时期,最后冲绳「回归」日本。冷战张力甚至帝国殖民的进度条,直至现在似乎还走不到头。

究竟何为冲绳?美日急忙抢答。而本地的声音,就像抗议老者们的白发被来往车风裹挟,左一下右一下地飘忽。

3

究竟何为泉州?在夕阳晚照里盘上清源山去吃土鸡,司机热情,全程闲不住嘴,冒出一句「哦们祖先以前是从荷兰下来的……」。

听了一路,当然知道他在说河南。且这「以前」,指的是公元二世纪。

如多数同业之惯例,本地史的展陈,泉州博物馆亦以原始社会和假人场景发端。但动线一转,忽然眼前写着永嘉之乱。我疑心看漏,遂退回一步,又见磨制石器,跨前一步,就到西晋末期。无论春秋,不知秦汉。衣冠南渡像插进一张 microSD 卡,文明存档载入,开始读取和覆盖。

此前倒也并非全无记载。例如《汉书》有云,淮南王刘安曾为汉武帝推演过攻伐闽越的后果:「今发兵行数千里,资衣粮,入越地,舆轿而逾领,拖舟而入水,行数百里,夹以深林丛竹,水道上下击石,林中多蝮蛇猛兽,夏月暑时,欧泄霍乱之病相随属也,曾未施兵接刃,死伤者必众矣。」

言下之意:费老鼻子劲去打那鬼地方,图个啥?

4

如是我闻:

「郡望」,「郡」是行政区划,「望」是名门望族。自汉代门阀制度兴起,地位较高的家族为彰显权势,会在姓氏前加上居住地名以别于其他同姓族人,郡望由此形成。隋唐时期,郡望从实际权力象征逐渐向姓名标志转化。

大量北方民户贵族因战南迁(「俄而洛京倾覆,中州士女避乱江左者十六七……」),往往依宗族地域结寨自保,多以郡望名称或祖先功绩作为堂号。如今闽南老街旧巷依然处处可见「紫云衍派」、「延陵衍派」、「陇西衍派」或「开闽传芳」、「九牧传芳」等等门匾。

以地的险恶,换人的太平。1700 多年前的那场苦难和逃避,直挂念到现在——还在祠堂与民居的大门上、进出的男女孩童的头顶心,悬着。

想起曾路过上海黄浦区一排拆迁房,屋墙上书标语:「早签早搬大智慧,共创共赢沐阳光」。巧的是,它在福建南路上。

5

开元寺东西有六角石塔两座,一曰镇国,一曰仁寿,迎合两个层面的社会基本诉求。环塔多浮雕,东塔东南面二层处有两尊立像,左者捧经卷,右者持念珠,二人相视咧嘴大笑,开心极了的样子,几乎有「哇哈哈哈」穿石而出。

佛教场合通常的表情符号,似乎无非金刚怒目,抑或虚淡的拈花微笑,令人心生畏惧或安宁。「哇哈哈哈」,少见。

想到翁伯托·艾柯(Umberto Eco)的《玫瑰的名字》。故事讲现存的亚里士多德《诗学》 仅是残篇,某图书馆秘藏着与《论悲剧》对应的《论喜剧》,二者合一方是全本。而相关人等不惜数次行凶,甚至将整座图书馆付之火海,也要阻止《论喜剧》流入世间。

为什么?因为幽默是颠覆性的。「笑」代表着与严肃对立的自由和解放。笑不会创造成法定则,也无关清规戒律,笑让人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讲稿里可以注明「此处应有掌声」,但笑声却很难规定。

亚里士多德说,只有人类才会笑。开元寺有对楹联,朱熹所撰,弘一法师补写:「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跟寺内那些从印度教废庙搬来移花接木用上的石材一样,似乎皆含点诙谐的意味。

6

早起逛西街,择家小店吃碗面线糊。海鲜高汤勾番薯稀芡,烂煮长长短短的面线,加点永春老醋的酸香,显出主客相宜的随意松缓,乃店家无所谓把握火候,食客也没有赶快吃的急迫。

压力却在点单时。

「这是?」「醋肉啦!」

「那就醋肉……」「醋肉!还要什么?」铛铛地舀一勺。

「猪肝……」「猪肝!还要什么?」又铛铛地舀一勺。

以及鱿鱼、大肠、海蛎、蟹肉、鲨鱼、鸭肠、香菇……边从面前二三十样浇头中快速辨认与确定,边努力忽略身后人不耐烦的心切目光正越过你肩膀熟练扫视柜台里面,额头感到有汗涔涔。

又或者步行一日,浑身粘腻,找本地闲人打听附近吃四果汤的好去处。经小卖铺老板娘指点,曲折摸到某居民楼下,见排队者甚众——凑前一看,要遂吃兴,又必经二十几种配料里挑五种的差额选举。立场反复至于求陌生人推荐,会令对方诧异且为难:可是我喜欢的不一定合你口味……你还道只是深夜灯下的街头生意,哪曾想,原来是座味觉民主的社区投票站。

(石花膏、绿豆、椰果、西瓜、菠萝、红豆、芋泥、银耳……啊,想到舒国治评价芋头是「做冰品最聪明最腴粘香甜的无懈材料」。台北小吃教父站台背书,芋泥错不了,冻蒜!)

7

宋末元初,泉州欣荣鼎盛至于成为世界眼中的「东方第一大港」,与此前之政治局势极有干系。

经绍兴和议,赵宋迎回太后,却没了岳飞,丢了北方,每年要给金国纳岁币,对外贸易的出路惟有东南沿海。泉州在长珠两个三角洲和港口中间,正适合当集散地去同彼时正繁荣的阿拉伯帝国做买卖。

那些远方纷至沓来的旅行者,将泉州唤做 Zayton(马可·波罗的写法是 Zaitun)。「赤子空间」里就有贴纸,上书 Made in Zayton,平添本地化的异域感。普遍解释,随日本学者桑原骘藏之说,认为五代时留从效改筑泉州城,曾环城多植刺桐,自是而后,泉州遂有刺桐城或桐城之称,而 Zayton 之类则为「刺桐」阿拉伯语音译。

但有人考证 「刺桐」仅出现于文人诗句,彼时泉州并无此之俗称,何能辗转传于外人间?此论仍存可疑之处。

开放孕育富庶,亦带来冲击。宋末,阿拉伯后裔蒲寿庚杀泉州南宋宗室数千人,降元后掌控本地所有贸易。元末,城内波斯人趁红巾军起义,发动兵变夺取政权,史称亦思巴奚之乱。明朝为防倭寇入侵,下令片板不得入海,泉州自此衰落。

某种意义上,Zayton 这个阿拉伯名字也是一块郡望门匾,在物是人非中,偶生回响。

8

泉州市木偶剧团小剧场在通政巷 24 号,每周二四六日下午演出木偶折子戏给大众看。看戏免费,但仍然不失水准。《小沙弥下山》粗鄙诙谐、《若兰行》哀怨凄婉,《钟馗醉酒》动作神乎其技,《青春梦》瞬间换装,登时满堂彩。

我留心到,视觉焦点虽然似乎应是木偶,但演员手指操控细线之余,还会以表情体态与木偶同台演出,那具提线傀儡只是讲故事的一个「代理」,一个 proxy。曲终,台下鼓掌,是向着那个活灵活现的木偶。谢幕时演员收起木偶,鞠躬致意,观众方发现适才错认了主角。

想起「十二味咖啡」,设在华侨新村一处老洋房里,庭院宽敞,有几株浓荫蔽日的高大龙眼树,果实累累。其名来自林怡芬那本访谈录《十二味生活设计》 。显然,咖啡也是个 proxy。

腿脚疲倦,拣张椅子,边饮梅子露冷萃咖啡边顺手翻桌上放的诗人马克·斯特兰德(Mark Strand)的《寂静的深度:霍珀画谈》。书很薄,且原文和翻译俱佳,不觉便读掉大半本,枝头龙眼也新落了几粒下地。

斯特兰德说霍珀的画总是饱含暗示:

「它们越是戏剧化、舞台化,就越发迫使我们想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它越是惟妙惟肖,就越要迫使我们对此前所发生的构建一个叙述……未知的暗影悬于其上,使得我们为之所构建的任何叙述似乎都有些感情用事,不得要领。」

9

通淮关岳庙极热闹,但殿内全无香火,因为墙上贴着新规定:「不点蜡烛、不烧金纸、不放鞭炮;三根香,在殿外敬全庙神灵,香不进殿,敬奉在武成殿前广场大香炉;敬香后,信众可入殿内敬拜神灵。」

出乎意料,不少年轻人来问神许愿。旁观他们一次次求签掷筊,经过这两步验证,胸中难题便有准数。唯心的结果由唯物决定,貌似简单,但无意中得知还有大学教授写过《神啊!我要怎么问你问题》这样的指导手册,其中门道复杂可见一斑。

这座信仰丰富的城市(甚至有「崇武解放军庙」)当然不止这一面相。贴隔壁的清净寺就安静得略有「草径入荒园」的意思。这座中国现存最早的阿拉伯建筑风格清真寺门口墙上挂着六个钟,当中五个凝止不走,分别贴着晨礼、晌礼、晡礼、昏礼、宵礼标签。光阴和钟表,就像人与傀儡的关系。

想到村濑修功的《死亡代理人》(Ergo Proxy)里,四长老的形象摹自米开朗基罗的《昼》、《夜》、《晨》、《昏》。真实世界里,那四座陵墓上的雕像辗转反侧,忧心如捣,似乎在思考着那个来自人间、朝向时间的发问:

「什么动物早上四条腿,中午两条腿,晚上三条腿?」

想起刚才一幕:仰视高处神龛里的关公像时,脑中浮现《江湖告急》中黄秋生的扮相,不禁莞尔。跷脚坐在「扫描二维码,手机添油」招牌下怡然抽烟的工作人员转过脸,也冲我笑笑。

0

讲究起来,泉州姜母鸭可分干湿两种,即砂锅内油多油少之别。HCC 小姐偏爱「忠记」的湿式盐烧,觉得味道丰润,拌饭尤佳。干派较受主流欢迎,以「斯丹姜母鸭」为典型。

啖毕「斯丹」,食兴不减,想着蹓跶去「好成财」吃牛肉。路过一面牌坊,双柱上书「南渡衣冠留晋俗,四门词赋壮唐猷」,透着后代移民的身份追思。不由自问,若生在这座晋江(命名显然出于纪念)淌过的城市,我会自认「南方土著」,还是家门口写着「颍川衍派」的、客居千年的河南族裔?很难想象现实的投射和历史的回望之间会有怎样的拉扯。但可确定的是,若空间上的连结逐渐弱化乃至断裂,寻找时间上的连结便成为必然,有时甚至以消费和娱乐的名义。

又想到,这许能解释当下全球民族主义与民粹思想的交织上升,以及反全球化何以进入自我催化的循环。例如这场原可(如许多乐观的灾难片里所呈现的那样)使人类团结的疫病流行,在毁了安倍的东京奥运之余,竟于各国间生逼出另一场「奥运会」,比赛项目包括舆论操纵、叙事建构和造墙(实体及虚拟意义上)。孤立引向疑虑和对抗,对抗又加强孤立和失落,互为因果,最后导致在政治、经济、文化甚至科技方面,立场都变得比道理重要,正确都变得比有趣重要。

事出突然?也许。茨威格(Stefan Zweig)回忆过,一战爆发前,包括他自己,没有人真的相信和平即将走到尽头。当他从比利时回奥匈帝国,看到相向而行的火车里装满兵士,才意识到排山倒海的变化已到眼前。

但这变化也是其来有自。我们已习惯了各层面的「对抗」,练熟了达成「你错,我对」效果的套路招法。无论是运送人还是运送信息的技术发展,多数情况下仅让我们与希望联紧的对象结下更深的关系或者梁子,前互联网时代现在看去低效得可怕的沟通手段和当下以秒而变的动态,本质上都只让愈来愈多人排外得愈来愈彻底。

可能究竟还是眼界问题?那些因开放而有所成就的地区,面对「跟我不同,就是错的」这般本能想法,多以诙谐解构来轻松应对。例如泉州祖辈又惦记着中原道统,又接纳番汉杂处甚至混血「半南蕃」的幽微心理,或说远一点,更融入现代生活的香港「半唐番」文化和日本人面对「寿喜烧朋克」时的自信,细察下去,都能发现可化解某某中心主义硬块结石的良方。

《玫瑰的名字》里艾柯写道:「热爱人类的使者所执行的使命,就是让人们对真理大笑,或者让真理自己发笑。唯一的真理就是学会解脱对于真理无理智的狂爱。」末句指出了好辩者和结论成瘾者的热情来源。但世上唯一的真理大概就是真理永不唯一。大部分冲突中,武器都包括「真理」以及吸附于上的信众。若能看透这层遮盖,对错之争只是表面 proxy,或许就能不那么要紧。说到底,重点终在建构面向未来、互相尊重的共识,不能靠一股风压倒另一股的蛮力狠劲。

相对主义框架下的生活或许会让人觉得缺乏立场主见,有犬儒嫌疑。但至少还有只做欣赏、不做判断的态度,可攻可守。既然姜母鸭能干湿共存,那人应该也可以不去打破砂锅,只是愉快品尝锅内美妙鸭肉吧。不如学学济慈,试着感受处于不确定和神秘之中的审美,而非不可抗拒地追求事实和理性,每件过眼的家什都要盖上一个鉴定戳儿。

——我觉得干式做法也不错,美拉德反应充足,香得很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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