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臨到盡頭,兵將會升變成王

 
 
  馬車的車輪轆轆聲有著獨到的節奏,伴隨街上各式各樣的聲音,譜出一曲熱鬧、活潑的小調,在馬車裡的蘿絲芮和托拜厄斯相對而坐,前者藉著窗戶透出的光,正在閲讀幾份文件,後者則用手撐住下巴,目光呆愣地看向外頭來來去去的車水馬龍。
  「你很無聊的話,可以去前座駕駛馬車。」蘿絲芮頭也不抬地說道。
  「我沒有很無聊,而且我不喜歡讓馬兒拉馬車。」托拜厄斯一半的嘴蓋在手掌底下,說話模糊不清,引得蘿絲芮看他一眼。
  「謝謝你屈就於我一起搭馬車。」蘿絲芮終於看完這個月的財報資料,她收拾好文件並整沓收到方型的皮革箱中,動作時唇角有著淺淺的弧度。
  「為什麼不想坐汽車?快多了不是嗎?父親又不是沒有車。」托拜厄斯看膩了街景,將雙手放回腰腹間,整個人慵懶地攤在座位上。在蘿絲芮開口前,他又說:「不要說一些敷衍的話,說實話。」
  「因為我的雙親死於車禍,之後我就不想再乘坐汽車了。」
  蘿絲芮的話讓托拜厄斯微微愣住,然後他緩緩修正自己的姿勢,直到端坐在位置上,幾個呼吸後才道:「抱歉,我不知道。」
  「你當然不會知道,不用道歉。」蘿絲芮笑了笑,她的視線放到一輛正好經過的汽車上。「那時候我正好被牛津錄取,還沒入學就差點要休學。」
  「後來呢?」
  「我認識了一位很重要的朋友,她把我從痛苦裡拉出來。」
  出乎意料的沉重話題讓他們陷入一陣沉默,托拜厄斯清清喉嚨,試圖驅散一點尷尬的氛圍,他決定換個話題:「卡爾醫生和我約好這週去第八行政區划船,他說你以前也很會划船……你,你要——一起去嗎?」
  年輕人結巴的問句讓蘿絲芮忍俊不禁,她一手掩在唇鼻前,另一手水平揮了幾下,她的聲音充滿笑意:「我現在可划不動了。」
  托拜厄斯望向窗外又調整雙腳的位置,耳尖透出一點紅,他嘟嚷也可以過來看看之類的句子,但幾乎比喃喃自語還要小聲。
  「你們年輕人自己去玩吧。」
  「你們認識很久了嗎?你和卡爾醫生。」
  「嗯,幾乎要一輩子了。」
  「你們怎麼沒在一起?」托拜厄斯攔不住衝出口的問句,他一說完就後悔,但話語已經迴盪在他們之間。
  蘿絲芮先是露出疑惑的神情,好似聽不懂托拜厄斯的意思,然後她噗嗤一笑,最後是再也掩飾不了的呵呵笑,她笑個不停,笑得托拜厄斯臉都黑了。
  「我不懂這有什麼好笑的。」
  「你、你知道,我們差了……差了多少歲嗎?呵呵,呵呵……」蘿絲芮用手指揩落眼角的生理性淚水,努力壓抑冒個不停的笑意。
  「差沒多少吧?」
  「我們可是差了將近八歲。」
  「是有點差距……可是你和我父親不也差了六、七歲。」
  「不一樣,我和你父親不會有人說話,但如果是我和卡爾,就會被當作茶餘飯後的話題。」
  「誰管其他人怎麼想。」
  蘿絲芮露出微笑,卻不是那種真心的笑,更像是戴上一張溫良的面孔,她的語氣平和,說:「你當然可以不管其他人怎麼想,但身為女人卻不得不去想,這不只是關乎找到一個好丈夫、好夫家,更是生死攸關的事情。」
  托拜厄斯張口想要抗議,可是隨即因為馬車停下而閉上。
  「夫人、少爺,我們到了。」車夫基頓打開接近街道內側的馬車門,宣布他們終於抵達目的地。
 


 
  位於第一行政區的註冊總署是個光看外表就知道是政府機關的建築物,而它的周遭也圍繞著議會和各種機構的大樓,蘿絲芮和托拜厄斯介紹目光能及的每棟大樓的名字,同時步入註冊總署的大樓廣場。
  「一樓大多是平民辦理各種事務的地方,我們要往二樓或三樓。」蘿絲芮指著白色石階,一下馬車之後她的話便沒停過,到了二樓她繼續說:「我們要去的出生註冊組在這裡,依序是負責辦理婚姻相關和死亡相關的部門,雖然這些事情會交由你父親的律師處理——賴瑞先生還記得吧?但我希望你要對這些事情有概念。」
  「信任下屬很重要,可是也要防範被誆騙,最好的辦法便是知道這些事務要如何運作。」蘿絲芮看著托拜厄斯,後者難得一句話都沒回嘴,靜靜聽她說話。「再來便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身為戈登-倫諾克斯的繼承人,你以後也要開始學會怎麼用人和看人。」
  「那我們今天要辦的是你的出生證明,得把你父母親的名字都放上——」
  托拜厄斯終於插話,他低低開口:「都已經辦好了。」
  蘿絲芮投以他一個困惑的眼神。
  「在我還在牛津大學的時候,我父親和母親辦好了。」托拜厄斯迴避蘿絲芮的視線,他看著擺放在走廊的長椅,也看向連接上下樓層的階梯。他的聲音帶有沉穩也存在不安。「我母親一直堅持要父親負責我的教養費用,但拒絕讓他把我帶回家中,我覺得是因為她害怕失去我,可是父親在喪妻之後便決定要把我帶回戈登-倫諾克斯家族,第一步便是在我的出生證明上正式填上他的名字。」
  最難的開頭說完之後就沒有什麼問題了,他一口氣說完:「我一直怪罪父親逼她更改我的出生證明,但其實我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她永遠都是我的母親,可是過沒多久母親便在意外中過世,我將她的死怪罪在父親頭上,也怪罪他短短幾個月後就迎娶你,更怪罪……」
  「我。」蘿絲芮一臉了然地頷首。「你的怪罪很有道理。」
  「才沒有。」托拜厄斯深吸一口氣,又重重嘆息,他的嗓音帶上歉意:「你是無辜的,而我不應該這樣對你,我母親一定對我很失望。」
  「她不會。」蘿絲芮搖搖頭,輕聲說道:「你只是很悲傷,每個人面對悲傷都有不一樣的應對方式,我沒有怪你,你也不要怪罪於自己,好嗎?」
  托拜厄斯沒有回話,高大的年輕人只是低頭站在蘿絲芮面前,他的唇角垮下,滿臉悲傷,這時候他終於讓自己看起來就像個才剛失去母親不到一年的男孩,而不是被大肆談論的戈登-倫諾克斯私生子。
  「那我們就沒什麼事情好做了,本來以為你會很抗拒更改出生證明,還故意不告訴你出門的原因,現在想來真該一開始就說清楚。」蘿絲芮失笑,她瞥向走廊盡頭的掛鐘,上頭的時間不過十點左右。「要回去莊園了嗎?還是你想去別的地方?我等等要去第十二區的繆斯藝廊參加茶會,你大概沒有興趣?」
  「也是可以去……」托拜厄斯皺眉,雖然嘴上說同意,但似乎對於參加又一個社交場合感到不適。
  「那我帶著基頓先去十二區,三點前回到註冊總署前面找你,再一起回家和你父親吃晚餐?」
  托拜厄斯同意蘿絲芮的提議,目送年輕人跨大步走出註冊總署的大廳後,蘿絲芮轉身往反方向再次進入建築物裡,她一路重回方才的路徑,走到辦理死亡證明的左側窗口,對著坐在裡頭的銀髮老婦人說道:「我要申請一份死亡證明,名字是莉莉貝絲.奈林。」
 


 
  蘿絲芮盡量不讓自己的情緒浮現在臉上,但接待處的人遲遲不肯讓她進入繆斯藝廊著實讓她開始不耐。
  「真的很抱歉,戈登-倫諾克斯夫人,我們在名單上實在看不到您的名字……」
  蘿絲芮的表情努力維持平常,她並沒有造假邀請函,這不是多勒希爾的手筆,也不是紅狐的假造,是繆斯送來的貨真價實邀請函,卻被百般阻饒,令她難得想要以勢壓人一次。接待處的人感覺到她眼底的氣溫越來越低,導致他額上的汗珠也越來越多。
  一位銀髮老婦人接近他們,雖然她的年紀看起來已過六十,但依然踏著穩健的步伐,她的乾啞嗓音有如同砂紙一般的質感:「你們在幹嘛?這位是戈登-倫諾克斯藝廊的戈登-倫諾克斯夫人,我想你們真的該讓她進入才對。」
  「但……」接待處的人聞言依然猶豫不決。
  「沒關係,我可以在這邊等你們慢慢確認名單。」蘿絲芮加重某些字詞的語氣,她伸手撓過鬢邊髮絲,儘管那裡並沒有任何需要整理的散髮,雖是優雅的動作卻顯得充滿壓迫感。
  「真的很不好意思,請讓我們再和負責人確認一下!」
  一旁的老婦人同樣遞出自己的邀請函,工作人員查找一下便在名單裡勾起「比莉蘇」旁的空格,而蘿絲芮的名字依然不見著落。此處的騷動也吸引不少參加茶會的人的注意,但蘿絲芮的表情依然持平,沒有顯出任何情緒。
  過了半晌,滿頭大汗的接待人員才終於讓蘿絲芮進入繆斯藝廊裡頭。
  她拿著裝有冰涼香檳的高腳杯,緩步走到比較少人參觀的工藝區域,站定在一個新型照相機的說明牌前面。
  「為什麼要約這裡?那群狐狸要你進來偷東西嗎?」方才在入口遇見的比莉蘇走到她的身側,兩人看似正在觀看不同的工匠作品,卻正好在彼此能夠聽見耳語的距離,而她們周圍並沒有其他人。
  「我的任務已經達成了。」
  「什麼時候?」
  「剛剛,那份名單會出錯是我做的,然後在接待處引起騷動,這樣其他地方便沒有什麼人會去注意了。」
  比莉蘇閱讀說明牌的目光一頓,似乎沒預料到會是這樣的情形。
  「所以?我要的東西呢?」
  「奎妮明確下令不要追查莉莉貝絲的死亡。」
  「為什麼每個人都覺得需要提醒我這件事呢?」蘿絲芮按捺自己不要對著工匠介紹翻起白眼。「我知道。」
  「你來晚了,奎妮早在事情剛發生時,便派信差帶走死亡報告,估計現在已經修正完畢了。」
  蘿絲芮覺得喉嚨一陣乾癢,她想要喝一口香檳,但光是想像喝下冒著氣泡的酒精飲料便讓她的胃部一陣翻攪,她只能艱難地吞下口水。
  「但我成功說服驗屍官,說老婆子不小心丟失報告,需要他幫忙重新填寫一份,雖然塞給他多少錢就能竄改多少紀錄,可是他的初步報告不會有假,那是他拿去談判的籌碼。」比莉蘇從手上的皮包中抽出一只牛皮紙信封,用不引起其他人注意的方式悄悄遞給蘿絲芮,在他們視線交會的瞬間,她露出一個難以言喻的表情,交雜困惑、擔憂與害怕,最後則是鬆了一口氣。
  「我想過燒掉整份文件,但——」
  「但你還是想為莉莉貝絲討公道。」
  「公道?」比莉蘇用鼻子哼了一聲。「我只是覺得如果有一天奎妮想要清算我們,這個信封或許可以為我們爭取到一些時間。」
  蘿絲芮用手指輕輕撫摸信封的角落,她問:「你看過了嗎?」
  比莉蘇搖搖頭:「我不想知道這麼多。」
  「你知道……奎妮隨時隨地都會棄掉她身邊的兵,她對待莉莉貝絲的方式也可能哪天就輪到你我。」
  「如果你要用比喻的話就要用對。」
  「什麼?」
  「奎妮不是棋局裡的女王,她是主教和車和騎士。」比莉蘇沉下聲音,她的眼裡沒有反映任何光源。「她的職業生涯是用血鋪就而成的,當年她在倫敦塔掀起腥風血雨,所有敢與她為敵的人不是變成一具具屍體從倫敦塔下水道被拖走,就是逃得遠遠的,我並不想與那個人為敵。」
  「我沒有要與她為敵。」
  「你只是要背著她做事。」比莉蘇嗤笑。「不能找個善終的死法嗎?」
  「就像莉莉貝絲一樣嗎?」
  比莉蘇沒有接話。
  「你說的沒錯,比喻要用對。或許她以為這場賽局是主教棋(Chess),但其實我下的是英國跳棋(Draughts)。」蘿絲芮將信封揣在懷裡,輕柔的姿態就如同那是對於她最珍重的瑰寶,而語氣卻是另一個極端。「只要臨到盡頭,兵將會升變成王。」

Report abu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