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草林中》


*桐島兄弟,一個環形驚悚故事

*高草林設定原型來自電影《高草魅聲》





1.
日本苦勞社畜老哥用了年假,去美國,找在大聯盟打球的老弟,兩人自駕旅遊,開車經過一條公路時,聽見劇烈撞擊聲,於是減速,煞車停下。

他們以為撞死了動物,卻沒發現屍體,猜想被撞飛。

旁邊有一塊高草地,草長過肩,有的地方似乎過頭,非常茂密,看不見內部。他們好奇屍體的去向,於是走進草地,過了一陣子,他們與彼此走散。

弟獨自走了一會兒,聽見草叢後有聲音,轉頭,發現是哥。

哥站在十米外,他的襯衫很髒,手上都是塵土,還有一些血跡,眼神非常冷靜,和他用一種和氣的語氣說,原來你在這裡,我知道回去的路了。

是嗎。弟打量他,臉上沒有什麼改變,然而,哥向前一步,他就倒退一步。

哥停了下來。

為什麼這副態度?老哥問。我做了什麼嗎?

不。弟搖頭,手插著口袋。我只是很好奇,因為我印象裡,你的衣服不是這一件⋯⋯為什麼要回了車上又來找我?

老哥眨眼。

這很奇怪嗎?老哥說。我們好歹是兄弟,不會做出讓老媽太傷心的事,不是嗎?

那倒是。老弟同意。我們還算孝順⋯⋯好吧,你確實有可能回來找我。

好吧,抱歉懷疑你。老弟走向他,把手攬上他的肩膀。你在哪裡跌倒的?

這很重要嗎?老哥聳肩。

連你都髒成這樣。老弟說。我可不想在同樣的地方跌一次。

老哥愣了一下,接著,發出苦笑聲。我真拿你沒辦法啊。老哥說。

跟我來。老哥說。我帶你去看。

然後,老哥拿開他的手臂,走到他前面,不再回頭看他。

夏彥跟在他後面,走了一陣子。

草長得太高,即便是他們這樣身高的成年男人,也會被完全淹沒。

老哥的身影在草林中載浮載沉,好幾次,夏彥以為自己要跟丟他,然而,老哥總在他想不到的地方重新出現。

最後,老哥停下了腳步。夏彥撥開草叢,站到他旁邊,聞到一股難以形容的,奇異的惡臭。他皺起眉頭。

在他們眼前,是一具屍體,這是一個年輕的、高大的男人,膚色來看,很可能是亞裔。頭部長滿了蛆,明顯死去多時,指甲裡是泥土和血跡。



夏彥捂著口鼻,緩慢地彎下腰,瞇起眼睛,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他確定自己認識這個人。

你不可能被這個絆倒吧。他冷笑一聲,忽地轉過身。狗都不會靠近這裡,這太臭了。對嗎?

老哥沒有說話,只是對他揮下手臂。

他的掌裡緊握著一顆石頭。





2.
老哥與弟走散,一邊走,一邊給路上的草打結,以防找不到回去的路。

但他每次回頭,都會發現,後面的第三或四個結已經鬆開,而假如他在原地暫停久一些,便會發現:身後的最後一個結也已經鬆開。

這片高草地似乎有生命。

他叫了兩次老弟的名字,老弟沒有回應。

其實,他並不擔心老弟,又或著說,與其擔心老弟,他不如擔心自己。畢竟,老弟這種人,在哪都能過得非常好。

這樣的高草地,假如遇上什麼動物或陌生人,就危險了,他四處尋覓能防身的武器,可惜這裡連樹幹也沒有,放眼望去,全是草與泥土。

好不容易,他撿到一顆球狀的石頭,這顆石頭有點寒酸,比棒球還要小一點,又比棒球再重一些,但聊勝於無。

他聽見附近草叢傳來窸窣聲響,心中警覺,立即把手臂藏向身後。

沒想到,鑽出來的人是老弟。

老弟還是分開時的樣子,左手插在口袋裡,只是看上去,似乎有一些疲憊,與此同時,有一些輕鬆,這樣怪異又矛盾的感覺,一閃即逝。

老弟看見他,也沒什麼表示,只是自動與他走到一起,跟在他的旁邊,也不問他是不是知道路。

走啦。老弟說。

他們一起走了五分鐘。

你怎麼了?老哥問。

什麼怎麼了?

關心你一下。老哥說。畢竟我們分開了一陣子。

啊,假如你說這個。老弟舉起右手,那裏沾滿泥土,手心上有一道模糊的傷口,還在滲血,小臂上,也有許多刮痕。這只是草刮的,看起來很嚴重嗎?

我想問的是你插在口袋裡的左手。老哥想。但假如真到了舉不起來的程度,我問不問都沒有區別了。

不。老哥說。只是很髒。

衣服借我擦擦?

虧你說得出來。

真想快點回車上。

保證我比你還想。老哥撥開草叢,無意間,瞥見兩公尺外,草根處的一塊石頭,那塊石頭的形狀,與自己口袋裡的有些類似,幾乎一模一樣,他有一股衝動,要把石頭撿起,實證這樣的相似。

老弟扯了一下他的衣角。去哪?

⋯⋯

那裏。老哥伸手指向石頭。看見了嗎?

老弟眨了一下眼睛。

喔。老弟說。還以為是出口呢。

不覺得在這樣的地方有塊石頭很不錯嗎?

這樣的地方有石頭也沒差。老弟聳肩。但想要撿的話,我在這等你。

⋯⋯算了。老哥向高草深處望了一會兒,最終轉身,說。你說得對,確實沒什麼用。



他們又走了一會兒,為了避免走散,這一次,他們挨得非常緊,幾乎踩著彼此的腳。

最後,撥開草叢,他們看見一塊空地。空地被長草環繞,像一個祭壇。

空地中央,矗立著一塊巨碩無比,像惡夢、走廊盡頭、石油一樣漆黑的黑曜石。

喔,我剛才也看見這個。老弟打量著石頭,自言自語。又回來了?⋯⋯不,難道我⋯⋯

他喃喃自語,有點神經質,但進入這裡,難免變得神經質,老哥沒有太介意,他覺得自己也快瘋了。

剛才在石頭邊上,再遠一些的地方,從草叢的縫隙,他依稀看見一個倒在地上的人,距離隔得太遠,細節並不清晰,不過,也許靠近了也看不清楚,

那是一具屍體,臉部特徵已經模糊,倉促一瞥,就令人由衷噁心,這種噁心,和損傷尊嚴的噁心有本質的差距,不是從胃裡出來,而是從脊椎深處升起,滲進細胞,流貫軀體。

他並沒有告訴夏彥那裡有什麼。

為什麼秋斗不告訴夏彥,他看見了什麼?那時候,他究竟在想什麼?

1.無人的草叢中出現嶄新的屍體(只有零星幾隻蒼蠅),是不合理的,秋斗懷疑那是幻覺,幻覺是丟臉的
2.即便是真正的屍體,夏彥也會做出令他討厭的反應
3.這不是夏彥需要知道的,屍體令人不安,作為兄長,這份不安由他來承擔即可(太噁心了,但確實有可能這樣想)
4.那具屍體長得有點像他熟識的人,他排斥著接受屍體的存在
5.他從這時候就開始懷疑夏彥了(但是為什麼?)



說到底,他和夏彥相處還算愉快,但並不能算輕鬆。夏彥去大聯盟之後,少與他聯絡,即便回來,也只是為了辦事,或禮節性地家庭聚餐,而即便見面,他和夏彥從很久之前,就無話可說。

這樣的情況下,三個月前,夏彥卻主動致電,問他年假用了沒有,假如沒有,要不要到美國找他,當然,去不去全憑他的意願。

秋斗問他為什麼,他沒有回答,只是閒談起別的事情,提到,他新買了車,是Mercedes的suv。

夏彥沒說明邀請的理由。秋斗猜測,或許是因為在美國語言不通,長期壓力又大,賽間期又沒有比賽忙著,即便是他,也會想找點不尋常的樂子,即便那要耗一些面子。

秋斗看在MercedesAMG GLS63的份上來了,他事後想夏彥也許不是志在炫耀,他早已過了那種年紀,他或許只是覺得,說出這件事,會讓邀請變得容易,從哪個方面來說,也都令人更好接受。

有小道消息指稱,日籍旅美的桐島夏彥選手,在上個球季表現較先前失常的原因,是左肩出現撕裂傷,桐島選手本人對傳言並無表示。

秋斗沒有打探他的隱私,有時候他意識到,自己或許是全世界最尊重夏彥的人,他不在網路談論他,不與別人說起他,不向他要簽名,不探問任何他無意面對攝影鏡頭談論的話題,即便他要是問了,夏彥或許會回答,而在這世界上,他是夏彥唯一願意坦承的人(他擁有一種非常古怪的自信,認為,關係與自己疏遠的弟弟,願意與自己坦承所有事情)。

但那對秋斗又有什麼好處?更何況,夏彥看上去沒什麼問題,秋斗在肯尼迪機場與他碰頭,夏彥說,嗨,老哥,然後與他抱了一下,用左手替他拿行李。

待在公寓太無聊,旅遊景點更無趣,夏彥提議自駕遊,你不是想開車嗎?於是他們就這樣出門,預估八天後回家,然後撞上了不知道哪來的野生動物,走進高草林。

高草林的中心,矗立著一顆巨大的黑色石頭。









3.

你說你來過這裡?秋斗繞著石頭走了一圈。不可能,我們起碼走了兩個小時才到達這裡,你和我分開最多半小時。

也許你的感覺錯了。

也許這裡有很多這樣的空地。

不。夏彥仰頭,看著黑石說。只有這一個。

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

夏彥向石頭伸手,被秋斗拍了一下手腕,阻止。

隨便碰這種東西不好吧。秋斗說。搞不好有毒。

我還想把這東西敲一塊帶回去送化驗呢。夏彥環抱著胸。要是把整這塊運出去,不曉得能賺多少。

資本主義讓你變成白痴了嗎?秋斗說。這只是塊黑石。

你碰一下就會知道我為什麼這麼說。夏彥笑起來神秘地。還是你害怕了?

我要是小學生就會被你激怒。秋斗說。但很可惜我成年了⋯⋯走吧,別待在這裡。

他轉身,重新向草叢走去,夏彥停頓了一下,也跟上了他,並走到他前面。

我帶路吧。夏彥說。我知道路。

怎麼知道?

就是知道。

這不算回答。秋斗撥開一叢草。不過算了,反正我也不知道怎麼出去⋯⋯這草地真夠邪門,你注意到了吧,就算把草打結,也會鬆開,好像活著一樣。

是啊。夏彥說。我看我們這輩子都出不去了,哈哈。

你不是知道路嗎?

我是啊?夏彥在前頭說。但我不確定你能不能跟上我。

那倒是真的,我們上次就這麼走散。秋斗贊同。試著牽著走?

好啊。夏彥從口袋裡伸出左手,秋斗以為他會避諱,但他沒有,他的腕關節似乎受過撞擊,上頭有嚴重瘀青,紫得發黑。

秋斗牽了上去。他們上次牽手,可能是小學的時候。

他發現夏彥的左手沒什麼力氣,幾乎攏不起來。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嗯?

你的肩膀。秋斗說。就像電視上說的一樣?

⋯⋯

只是好奇。

是的。夏彥在前頭說。不然怎麼會投成那樣啊?下個球季是不可能恢復的,下下一個也不行,下下下一個也許,但再加上現在這個,可能下下下一個也很渺茫?

就算能上場也不會像以前一樣了。夏彥說。喔,你是第一個知道的,有些事連我教練都不知道。

⋯⋯

然後這手腕大概砸骨裂了,我國小骨裂一次,那感覺有點像,當然這我教練也不知道。夏彥不必要地補充。當然這教練也還不知道。

哎,我要是你。秋斗說。還真不想從這片林子出去。



我可是心急如焚地想出去啊。夏彥埋怨。你不知道我剛碰上什麼嚇人玩意兒。

把你砸成這樣的玩意兒?

夏彥沒有回答,只是過了半晌,笑了一聲。

老哥啊。夏彥向秋斗說,以一種嚴肅得突兀的語氣。假如我們又走散⋯⋯你還想見我,就去碰那顆黑色石頭,好嗎?



我就知道那顆石頭其實有什麼。秋斗說。不過還是感謝你遲來的告知,我會考慮的。



好好考慮。夏彥握了他一下,他受傷腫脹的手無法施力,因此十分輕柔。

幾個小時後,在一個轉角,夏彥的手指從他掌心滑脫,好像沙一樣流出,下一瞬間,高草便隔開了他們,夜幕降臨,窸窣的林聲宛如浪潮的聲響,向他們漲來。

他說不清楚是誰先鬆開了手。







4.

要是他沒有運動選手的反射神經,舉手擋格,就會死於那一猛擊,砸破腦袋,但秋斗似乎很有經驗,把這也列入算計中,好像他想砸壞的並不是他的腦子,而是他的手腕,那一下震得他好幾分鍾無法抓握,下臂酸麻,脫落一樣難以控制。

經過了幾分鐘,他更加確定,秋斗已經與他交戰多次,因此能夠預測他的動作,不過,秋斗的力量更遠不及他,經過一番鬥毆,他成功把秋斗壓制在地,氣喘吁吁。他們身上都是草葉刮痕,塵土污染,非常疲憊,幾乎累得失去殺意,但看著哥的臉,他認為自己必須做出了結,於是騎在秋斗身上,用右手握著從秋斗手裡搶來的石頭,把秋斗活活揍死了。

夏彥把石頭扔下,看了他的屍體一會兒,忽然想到,他往那張臉揍第一拳的時候,秋斗似乎在笑。

但由於那張臉被他揍糊了,去回憶這些事情,並沒有什麼意思。

夏彥繼續向高草地深處走去。

他的左手痛得很厲害,可能有一些骨裂,或一些更嚴重的後續問題。這件事實和疼痛一起,像一盆潑在臉上的冷水,讓他產生一種過度清醒的震顫,他認為那是他當下能做出的最好選擇,手傷了總比去死好,他可不是那種把人生奉獻給棒球的白痴,棒球只是一種對他而言最高效益的方式,假如不再是最高,捨棄也沒有什麼關係。

尤其,高草林中,球場上的一切都非常遙遠,這樣的距離,使得焦慮也變成了朦朧的刺激。高草林之外,似乎沒有什麼值得困擾的事物。

他就這樣在高草林裡走著,尋找出路。

最後,他看見一顆巨大的、像惡夢,像石頭,像走廊的深處一樣漆黑的黑曜石,矗立在高草環繞的空地之心。

石頭的表面看起來非常冰冷,他右手心被刮破的傷口正在發炎,令他渴望冰鎮。

於是他走過去,把手放在石頭上。

真理和慾望像熔岩一樣流貫他,清如晨露,明如閃電,他清晰地明白了一切。

這種感覺令他爽快。

手放下之後,他在石前站定,思考了片刻,然後微笑起來,邁開腳步,轉身向高草林回去。







5.

與夏彥分別之後,他在草叢遊蕩,不知過了幾日,幾時,又回到黑色礦石前方,又踏入那片環形空地。

他已經無數次踏入這裡,好像所有小徑的終點都是這裡,他向日出和日落的方向走,都通向相同的地點,相同的石頭。

幾日以來,他見到無數具屍體,這些屍體都被毀容,卻擁有一模一樣的身形,並且,往往他會在屍體周邊,撿到一顆一模一樣的,棒球一般的石頭。

除此之外,他發現,雖然草叢時刻都在變化,但每次他接近空地,都會發現同一具屍體,草地似乎不會移動死去的東西。

為了證明這一點,他用了半天的時間,捕到一隻烏鴉,把頭擰斷後扔在空地旁的屍體邊上。然後往反方向離開。事實證明,他的猜測是正確的,因為下一次他接近空地時,確實看見了烏鴉。

蛆蟲已經把屍體吃得失去形狀。

他已經疲憊得不能站立,憑著肌肉反射行動,裸露的皮膚多被割傷,滿手乾血與塵土,蹣跚著爬向石頭。

他想到夏彥。夏彥肯定已經走出草叢了,對嗎?夏彥親口說,知道怎麼出去,即便不知道,他也天生就有好運氣,好像缺乏了某些器官一樣殘忍,無論對他自己,還是對別人。

實際上,無論受了多嚴重的傷,他都相信夏彥能夠碾碎困境,能夠過得好上加好,能夠勝利,即便那樣的方法未必是重新站上投手丘。

假如打棒球不再是一件划算的事情,假如打棒球變得狼狽,那麼夏彥將會放棄。

然而,他發現無論怎樣的夏彥都令他缺乏興致,假如可以,他不願看見那樣的景況。某種程度上,他不問夏彥的傷情,刻意忽略所有他不適的徵兆,是因為他比夏彥還更不樂意面對那樣的未來。他像留戀一個自己的夢想一樣留戀他的生涯。

更稀奇的是,他意識到,自己此刻非常想見到他,他往前三十年的人生中,未曾有哪一刻這樣思念夏彥,這種思念,像酸一樣腐蝕他的喉嚨,使他疼痛地乾渴。

夏彥說,假如想再見到他,就觸碰石頭。

於是他伸出手,碰向那一塊礦物。

失去意識前,他明白了一切。









6.

他本來以為,此地鳥不生蛋,除了雜草和中心的巨石之外,沒有任何活物,直到看見烏鴉。

這群孽種盤旋在高草林上,四處遊蕩,像死亡的陰影,旋風一樣從他頂上掃過,向他啼叫。

有的時候,高草林一點聲音也沒有,安靜得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感受左手腕和肩膀的疼痛,看見恐懼的形狀,重新意識到,自己正在逃亡,高草地像一個巨大的獵場。

他並非無路可逃,實際上,他知道出去的方法,真理流貫在他的血液間,他能聽懂烏鴉、長草、土地和巨石的語言,這裡只有屍體沈默,屍體靜止,屍體不說話。

每次他感到厭倦,都會聽見草叢的聲音,又或著說,那是人在草叢裡潛行的聲響,殺意的聲響,像藥物一樣刺激他,令他想起某一次投手丘上的體驗。

那是一場練習賽,他擔任首發,在第二局上半,不經意往休息區看,發現秋斗,他的哥哥,正盯著他看,他對上了他的視線,戰慄起來。

正午時分,烈陽令人昏昏欲睡,交流的學校太弱,他甚至不必動腦子,只是不斷投快速直球,即便這樣,對方也打不出一記好球,一個又一個球童的呆板的臉,木頭人一樣站上打席,一、二、三,出局,下一個人的汗水滴下塵土,而那種戰慄,讓一切都變得鮮活起來,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無以命名的喜悅。

他在第四局被換下場,因為流了鼻血。投球之前有人喊他的名字,讓他停下動作。他困惑地收手,為什麼?他們向他喊:血,他這才感到嘴唇上的液體異常鹹腥,用右手摸向自己的臉,見到半掌鮮紅。熱波一樣盪晃的視界中,與汗水混合的血珠滴在沙土和鞋尖上,雨點一樣,土壤被浸濕的顏色,也比平日更深。他把手套脫下,捏住鼻樑,教練向他跑來,推著他的背,命令他去醫護室。

經過休息區的時候,秋斗也過來了,秋斗用一種成熟的關心語氣說:還好嗎?不用我陪你去吧?他搖頭,把血抹在秋斗肩膀上,秋斗推開他,說真沒衛生,討厭。

除了鼻血,他一切都好,校醫說是球場比賽中壓力大,加上室外氣溫過高導致,扣留他休息,回去的時候,比賽已經結束。

他從不以那種體驗為珍貴,以至於流失也不能覺察,高草林中,卻失而復得。

他隨時可以走出高草林,但遺憾的是,走出這裡之後,他將永恆地失去這樣的感受。

這裡的時序紊亂,然而三個落日之前,他看見秋斗。秋斗站在雜草之間,與他相隔約有十四米,風吹過高草地,草地像海洋般起浪,草葉的罅隙間,他看見秋斗的鞋尖,秋斗的襯衫,秋斗的嘴唇,秋斗的眼睛,攥緊的手裡似乎握著什麼。風靜止之前,秋斗就不見蹤影。

夏彥知道他還會回來。

在這樣的地方,草和土地都有生命,除了死物,一切標的都在移動,肉搏是最精準,卻耗時最長的殺人方式,假如有槍就太好了,子彈飛得很快,子彈的方向不變,子彈就像飛鳥,不屬於大地。



如果有棒球也可以。



這麼想的時候,他已經臨近馬路,看見柏油路面反射的金屬光澤。他的車鑰匙還在口袋裡。他用來爭錢的左手瀕臨報廢,要是回去,恐怕還有不少麻煩,不過他已經想回去了,再珍貴的體驗,重複多次之後,也會變得廉價,他已經厭倦了這樣的活動,是時候離開了,不是嗎?就算斷了一隻手也能活下去,他已經賺得夠多,即便要就此離開球壇,也沒有遺憾。

他知道秋斗也在附近。

柏油路近在眼前,他說不准,這次秋斗會嘗試用皮帶,還是石頭。

高草林變得寧靜,他可以感受到那樣的視線,他重新感受到少年時期,正午球場上的戰慄,那是恨的滋味,愛的滋味,血親的滋味,他奇怪自己仍然為此喜悅,就好像在這之前,他未曾體驗那樣的感受。

那一次之後,確實沒有。夏彥想。為什麼不再來一次呢?

這個想法放慢他的腳步,好像一種致命的癮頭,而在那一瞬間,後腦有劇痛炸開,好像被子彈打中。

他的視線變得漆黑,好像斷電的螢幕。他向前踉蹌,試圖站住身體,卻像灌了最烈的酒一樣無力。

夏彥倒在高草林間,望向林外,柏油路似乎離他越來越遠,好像飄移的小島,高草林簌簌地吞吃他,挪移他,他又回到深林中,並且將會永遠留在這裡。

死前他想:秋斗還是球速太慢了,假如立即死亡,他就能留在看得見柏油路的地方。

他已經看膩這片林地了。

這裡什麼都沒有。







7.

雨水的氣味使他清醒。秋斗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地上,雨水沖刷他的身體,空氣中瀰漫著霉味,灌進他的鼻腔。水從他的軀體滴落地面,四肢僵硬發冷,好像沾黏在地上。

他費了一點力氣,翻正身體,張開嘴,暢飲落下來的雨水。

恢復一些力氣之後,他發現旁邊有一具屍體。那是夏彥,並沒有閉上眼睛。

秋斗伸手碰他的臉,用手指摩挲他太陽穴的傷口,那裡的血跡早已被大雨沖洗殆盡,和臉的皮膚一起,重新變得潔淨,夏彥這麼安靜的樣子真好,秋斗想。他是哪一個我殺的?他的弟弟也和我一樣討厭嗎?假如不說話,他看上去和我一樣,要是我像他一樣高就好了,他真難殺死,在超過百分之八十的結局裡,我被他所殺,這個數字相當驚人,就像他的勝投率,他的K/9值。

他握住夏彥的左手,他下臂的瘀傷十分可怖,手指的繭上,還卡著一些泥沙和鮮血,顯然,死前經歷了一番搏鬥。

大雨不會挪動死去的東西,很顯然,這個夏彥在死前來到這裡,又或著,臨死前被挪到這裡。

他已經獲知了草地的真相,不再徬徨,因此不再害怕。

秋斗從他身上拿下皮帶,和口袋裡的車鑰匙,滂沱大雨中,回到高草林裡。









8(♾️).

你說你來過這裡?秋斗繞著石頭走了一圈。不可能,我們走了半天才到達這裡,你和我分開最多兩小時。

也許你的感覺錯了。

也許這裡有很多這樣的空地。

也許吧。夏彥仰頭,看著黑石。但這和我剛才見到的一模一樣,這世上沒有長得一模一樣的天然原石。

確定這是天然的?秋斗觀察石頭。表面沒有粉末,也沒有灰塵,在這樣的原野,這有可能嗎?

沒人會把石頭雕成這種形狀,然後扔在鳥不生蛋的雜草地。夏彥打了個呵欠。算了吧,有可能綁成死結的草自動解開嗎?這裡不可能的事情太多了,沒什麼不可能的。

說到這個。秋斗說。剛才我⋯⋯

嗯?

沒什麼。

又瞞著我。夏彥埋怨,有一瞬間,秋斗感覺他們好像回到高中,當時他也用這種語氣,假惺惺地怨秋斗,為什麼不告訴他要去冰河?接著恢復刻薄的臉色,嘲笑起他來。

好歹我們也是兄弟,這種時候還有什麼不能說?夏彥質問他。

你也有不少瞞著我吧。秋斗反問,語氣平淡,好像商量。你剛才碰見了什麼?為什麼手受傷了?你告訴我的話,我也會告訴你的。

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夏彥撇過頭。那太扯淡了。

太巧了,我也是這個理由。

那我先說吧,信不信隨你。夏彥開口。我在草叢裡找到我自己的屍體,你帶我去看的,臭得要死,然後我們打起來,你砸爛了我的手⋯⋯但你本來是想殺了我?我猜是那樣。

最後呢?

遇見你,和你會合。夏彥說。就這樣。

另一個我呢?

不見了,得回去找,你想回去找嗎?

太狂野了。秋斗下了評論。簡直像夢一樣。

你的夢?

一種比喻而已。秋斗說。不過青春期確實很常有這種夢。

那時候嘛,合理。夏彥做出理解的樣子。你那麼恨我。

我要是說根本沒恨過你,你信嗎?

信是信啦,但懷疑你得了絕症。

所以以前的事沒什麼好談的。秋斗說。反正都過去了,不是嗎?

夏彥嘆了一口氣。

你知道嗎?有時候我覺得我們該把話說開,像白痴美國人一樣,去看個家庭諮商?團體座談?知道彼此的愛?什麼的,參與那類專業人士協助分析關係的活動。夏彥說,以一種不合時宜的感慨。我一開始認為那類型活動很蠢,但來一次也不錯?為了即將面臨的中年存在主義危機,我們必須攜手做出一些實質努力。

秋斗差點翻白眼。

你得絕症了?秋斗說。至於你的手,我很抱歉,真心的。

秋斗指的是他瘀青發黑的左小臂,他相信夏彥知道他說的是什麼。

沒關係啦。夏彥說。反正也不能用多久了?

秋斗心裡有些詫異,他沒想過,這件事夏彥能坦承得這樣容易,不過,他並沒有做出驚訝的表情。

所以小道消息都是真的?他問夏彥。你肩膀真的受傷了?

太多小道消息了,你看的那家怎麼說?

肩關節唇撕裂?

嗯⋯⋯有點類似?

還真的得絕症啊。

某種意義上?夏彥笑了一聲。對啦,算是。

這樣啊。老哥在黑石前蹲下,石頭底部十分牢固,彷彿從地心生長出來,又好像是被什麼暴力種進土裡一樣。你被這⋯⋯嗯,對你職業而言的絕症,觸發了中年存在主義危機的前兆,為此急著想和我和好,不覺得卑鄙嗎?

你要這麼說也行。夏彥說。但我可沒說要和好啊?我們已經是能這麼說話的關係了,不變得更和諧也無所謂。

那諮商的意義何在?

可能諮商這個詞彙令你誤會。夏彥說。諮商了也未必要和好,就算我也發現不了的潛意識裡,我為即將遭逢的職業災害引起的中年危機焦慮,決定權也在你手上,難道我勒索得了你?卑鄙又怎麼了?得了吧老哥。



顯然你不能打球的時候讀了不少書。秋斗撢去膝蓋上的灰,站起身。當然我對你不至於討厭到不能見面,但找你主要是為了你的車,你不介意的話,我也不介意承認⋯⋯題外話,我們非得在一顆奇怪的石頭前談這個嗎?

你轉移話題的,以為你想敘舊,抱歉。夏彥擺了一下右手。好的,言歸正傳,換你分享了,剛才分開的時候你遇見什麼了?

我⋯⋯?嗯,我的經歷和你有點像。秋斗回答。但沒那麼戲劇性。

就這?

是的。秋斗微笑。除了這個之外,我不想說。

連到這裡都計較隱私。夏彥嘆氣。看來我們的諮商活動沒希望了。

秋斗盯著石頭,凝神觀察,並不理會他。

結構來看這不像水晶,也不是黑曜石。秋斗說。我從沒見過這種礦物,但從晶體純淨度來看,肯定具有經濟價值,這樣的石頭矗立在這裡,應該是什麼人搬運過來的⋯⋯或從什麼地方掉下來,無法移動⋯⋯周邊都不長草,也許這塊石頭有毒,或著不知名的力量,輻射一類的,我們站在這裡非常危險。

好有價值的分析,不愧是大學畢業生。

不只大學了,我剛收到emba結業證書。

那不是聯誼會嗎?

是,但會費高昂參與不易,所以請尊重我的學位。

ok,下回注意。夏彥問。我們現在該做什麼?暴斃前離開?

嗯。秋斗倒退一步,望著黑石思索。夏彥⋯⋯你覺得走回草叢有意思嗎?

什麼意思?

就這個問題回答我。

假如最終能走出去,就有意思。夏彥回答。鑑於糟糕的個人體驗,我對草叢的興趣和希望都不大,再加上接近日落⋯⋯不過其實無所謂,反正都是窮耗,決定權在你,老哥。你願意怎麼做,我就怎麼做。

秋斗稀奇地轉向他。

說實話,從會合我就覺得你奇怪⋯⋯你真的是夏彥?秋斗問。我弟弟什麼時候這麼聽話?

無論如何,你是我哥啊。夏彥回答,語氣非常平和。而且你一向很聰明不是嗎?總是能做出對你最好的決定,從小就是,即便你的條件很差,這樣的環境裡,你會做出比我更好的決定。

這才像你會說的話。秋斗哼聲,並不感到冒犯,只是好笑。不過,就像你說的,對我好的未必對你好。

那也沒關係,反正交給你了。夏彥說。無論你選了什麼我都支持,這樣行嗎?



秋斗站在石前,片刻,伸出了手。

他閉上眼睛,掌心緊貼石面,礦體相當冰冷,好像來自另一個宇宙,陌生感令他寒毛倒豎。

睜眼的時候,他臉上有一種恍然,彷彿經歷了一場施洗,彷彿成為新人。

他看向夏彥,發現,夏彥也正看著他。

他的弟弟與他一起站在高草林的中心,這片草地從此刻開始沒有終結,他意識到夏彥臉上,是一種狡獪的,期待的,如願所償的眼神,虛偽的眼瞳破裂,狂喜流淌出來,好像熔岩。

他想起夏彥說:我已經來過這裡。

你不也相當注重隱私嗎?他向夏彥開口,聽見自己的聲音,聽見自己的妒忌、卑鄙和羨慕,這些情感從記憶中甦醒,復活,振動,好像一顆心臟。他聽見草木、大地與石頭的低語,事物的實際像器官一樣向他坦露,一切可能的結果向他揭曉,沒有心再向他封閉,沒有嘴再向他撒謊,他將沈迷這裡的真相,永遠被這裡留下。你這混帳。他輕聲向夏彥說。

反正我早就知道諮商沒希望。夏彥向他攤開手,模樣看上去毫無愧疚。既然我們都不能離開,是不是該做點什麼?



他知道夏彥這麼說,即便夏彥沒有開口。

他向夏彥微笑,揣向衣袋裡的石頭,感覺非常清醒,污濁的憤怒被掏洗剝析,留下乾淨的殺意,好像非常年輕的時候,在艷陽天下,投手丘上,球場的心臟中,握緊手套裡的棒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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