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總是從一封訃聞揭開序幕

 
 
  馬鞭的破空聲響劃破寧靜的九號行政區街道,一頭健壯的黑色駿馬橫衝直撞,絲毫不在乎行駛中的龐大汽車。騎士用粗陋的言語大喊著滾開,引起許多紳士及貴婦不滿的竊竊私語,但一人一騎倏忽即過,衝碎所有朝他們接近的低語。
  當托拜厄斯抵達布萊頓莊園的大門,他隨意扔下馬鞭,在馬匹止住腳步前便躍下鞍座,引起一陣不小的沙塵,老管家約翰向他往前一步的同時,托拜厄斯已經越過他衝入半開的門扉裡。
  「父親!父親!」托拜厄斯三步併兩步爬上長長的階梯,一邊焦急大吼。
  「少爺,托拜厄斯少爺!您等等!」老約翰上氣不接下氣地跟在他後面,試圖攔住人高馬大的年輕人。
  托拜厄斯一路衝向主臥室,嘴裡持續叫喚父親,伴隨「碰!」的聲響,他終於打開目的地的雕花胡桃木門。
  「父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不回家——」年輕人的悔恨話語止於老戈登-倫諾克斯爵士看向自己的混濁目光,儘管對方看起來行將就木,但那是老父親明顯仍然活著的證明。
  「別——別怪你、母親。」菲尼克斯喘著說話,舉起手想要示意兒子往前,手臂卻只能無力地於半空垂倒在身側。
  「那個妓女不是我的母親!」托拜厄斯咬牙切齒,但依然邁開步伐走向床邊,他的腦袋一片混亂,胸口滿腔憤怒。「我以為——我以為您死了!我收到訃聞!」
  「因為你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回家。」床的另一邊傳來沉穩女聲的話語,半掩的窗簾透出房內唯一光源,照亮她的一半身軀,整齊盤在後腦杓的金髮閃耀出琥珀光澤,冷冽的藍眼並沒有看向托拜厄斯,她拿起巾帕擦拭病人的頰側,繼續說:「所以我說乾脆發一封訃聞給你好了。」
  「你這瘋女人!」托拜厄斯怒斥,他氣得滿頭凌亂的紅髮簡直要冒出蒸氣。
  「好了,不要一直大叫!」蘿絲芮輕喝,聲音不大,但帶上足夠的威嚴,成功止住托拜厄斯試圖更進一步的斥罵。「陪陪你的父親,盡一個兒子的責任。」
  說完,蘿絲芮端起裝水的金色圓盆,緩步走出臥房,她輕輕掩上稍早之前被暴力打開的門,留給裡頭的父子一個親暱而不被打擾的空間。
 


 
  傍晚時分,托拜厄斯目光複雜地直盯蘿絲芮一口一口餵著父親吃飯,拿手帕清理嘴角,並抬起他的上半身讓他坐起身,餵水吃藥、漱口,最後換上乾淨的睡衣。
  他在某個時候忍不住開口問:「這種事情不能讓傭人們來做嗎?」
  蘿絲芮只是平淡回道:「他們做不好。」
  托拜厄斯皺起眉頭,把千百句質疑和控訴的話吞進肚子裡,等到他們一起回到一樓的書房之後,他出聲讓所有傭人退下,但傭人們只是看向蘿絲芮,而女主人點點頭,示意他們可以先離開。
  在最後一位女傭退出並關上書房大門前,托拜厄斯已經把自己丟進綠絨沙發裡,右腳翹起交疊在左膝上。
  「你就是那個爬上我父親的床的妓女。」他面露輕蔑,沒有掩飾聲音中的諷刺。
  「你就是那個我丈夫在外頭的私生子。」她走到書桌後頭,拿火柴燃起桌上的燭台,儘管布萊頓莊園已經接通電力,但書房的燈泡不足以驅散夜晚所帶來的昏暗,因此她依然習慣點亮幾盞燈座。
  托拜厄斯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撫平膝頭的皺褶,他深吸一口氣才開口:「我知道你打的主意。」
  「喔?那會是什麼呢?」蘿絲芮用拆信刀俐落打開幾個以封蠟密封的信件。
  「你才剛新婚三個月,不要讓我父親耽誤你的大好人生了。」托拜厄斯揮揮手,像是他面前有隻惹人厭的飛蟲。「我會回來照顧我的父親,你明天就跟我父親離婚吧,我會給你一份優渥的贍養費的,絕對不少於你上一任丈夫意外死亡之後給你的撫恤金。」
  對於年輕人刻意強調某些字詞的行為,蘿絲芮沒有什麼反應,她展開一封羊皮紙閱讀,一邊點點頭:「好啊。」
  托拜厄斯沒預料到這樣的答案,他愕然望過去。
  「只有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你們要住哪裡?」
  托拜厄斯發出嗤聲,答:「當然是回去維貝克莊園。」
  蘿絲芮從書桌層層纍起的文件堆中,拿出戈登-倫諾克斯家族近一年的帳本,放到書桌最前頭,示意托拜厄斯拿起來翻閱。
 


 
  托拜厄斯花了好一段時間才理解這一年來家族的財務狀況,他甚至沒有發現夜幕已經完全降臨,他環顧四周,看見幾盞燈座擺放在書櫃和茶几周遭的櫃子,使得自己可以在入夜之後依然看得清楚帳簿上密密麻麻的數字。
  「如何?」埋首在另一堆文件中的蘿絲芮頭也不抬,卻能夠知道戈登-倫諾克斯家族未來的襲爵者已經閱讀完帳本,女中音穿過他們之間的沉默,直達托拜厄斯的耳邊。
  「為什麼父親不跟我說?」托拜厄斯滿臉不耐煩,他想要重摔手中的厚重皮革帳冊,脫手之前想起樓上沉睡的父親,轉而用手掌拍擊封面。
  「自從你從牛津大學回來已經六個月,你首先在第二區廝混三個多月,得到你父親再婚的消息之後,又躲到第七區,好不容易才讓你回家了。」蘿絲芮對上惡狠狠瞪視著自己的綠眸,絲毫不被影響。「他該在你說我是妓女的時候還是你說我是瘋女人的時候說這些事呢?」
  「我是說!剛剛!剛剛他在房間裡,只有我跟他——」
  「醫生說菲尼克斯只剩下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了。」蘿絲芮的眼神在話尾落下的瞬間透露出疲憊,總是直挺的雙肩垮下,她的語氣蒙上一層悲傷:「我想他可能希望在這短短的時間裡面跟你彌補父子之情,而不是講這些事情。」
  托拜厄斯手上的帳冊終究是掉落到了地上,發出沉沉的悶聲。
  「不、不可能——」
  「我不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克里斯多福。」
  托拜厄斯的面容扭曲一瞬,他的聲音逐漸拉高:「你甚至假造訃聞——」
  「誰讓之前的信件你看都不看?」蘿絲芮深皺眉頭,右手擺到腹部的位置,做出一副肅穆的樣子,彷彿她就是托拜厄斯名正言順的長輩,準備訓斥他的荒謬。
  「你不是我的母親!」托拜厄斯低吼,他的額頭青筋暴出。
  「我不懂這有什麼關聯,克里斯——」
  「不要再叫我克里斯多福!只有我母親會這麼叫我!」托拜厄斯猛地站起身,差點掀翻三人沙發座,他怒視書桌後頭的蘿絲芮,渾身都奔騰滿滿的怒氣。
  蘿絲芮看向他,沉默不語。
  直到托拜厄斯轉身離開書房前,她才開口:「明日你父親還想見你,克里斯多福。」
  回應她的是再也壓抑不住的巨大撞門聲。
  


  
  剩下她獨自一人時,蘿絲芮用手掌根部搓揉腹部,試圖用呼吸調節內臟傳來的一陣又一陣痛覺,然而成效不彰,她知道,但試試也無妨,至少可以轉移注意力。
  說到轉移注意力——她轉身面對占據整面牆的書櫃,從律法大全中抽出第三輯,在裡頭拿出一張被壓得極薄的紙張,潦草的字跡在上頭寫著:莉莉貝絲被殺害,線人札卡瑞亞斯失蹤。
  蘿絲芮用左手食指輕點胃部的位置,腦海交織、飛梭各種複雜的思緒。
  事情總是從一封訃聞揭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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