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皮背包
野冬林早晨的陽光很少讓人感到暖意,那團天火就像個高高在上的神靈,俯視大地上灰白混雜的樹梢,無悲無喜,不為任何物祈禱,只為了觀看而佇立。
昨夜的大雪掩蓋泥地中雜亂的痕跡,林間的雪地比最高級的羊絨的還軟,比雪兔的歌聲還安靜,使得那隻年輕的鹿幾乎有瞬間以為自己失了聰,直到有隻笨拙的鳥兒振翅抖落一大坨雪,牠才重新標定靈魂的方向。
那是頭年輕的公鹿,牠的四肢仍保有幼年時的纖細,角也還未如老橡樹般高聳挺立,但牠也過了該被母親趕出家族的年紀——牠承認,照顧者的長相已如融冰般逐漸從腦中消失了。
此時年輕的公鹿正用鼻尖在雪地中探詢,那場雪雖大但時間短,牠相信一定還有些漿果和草芽是牠努力的牙能咬碎,再不濟樹枝垂下的尖端總能湊合幾天,只要能獨自捱過這個冬季,有一天牠也能有自己的鹿群,被趕出去的再也不是自己。
「啪!」
牠抬起頭張望,濕漉漉的大眼映出樹林枝枒交錯的網狀圖案,太陽也在其之上凝聚成一小團光點,祂透過牠靈魂的窗向外警戒,尋找銀冷杉突然嘆息的原因。
牠吸、吐,再吸、再吐,又吸、又——
「咻——啪!」
尖銳的異響劃破雪地,貫穿牠的腦門同時也擊中了太陽,在那瞬間年輕的公鹿重新回憶了至這日之前的所有,那群溫柔的母鹿、那隻雄壯的王、那泛著奶與蜜香的林間,在眼中的火光熄滅時也一併隨著紅色的河流往黑暗遠去。
蘇爾維琪將弓背回背上,小心的踩著光禿的樹枝半滑半爬地落回地上,巨大的腳掌踩平了下落時的聲音,她拿起稍早放在樹下的狼皮背包,從灌木叢間推出自己的雪橇朝倒地的公鹿滑去。
猞猁少女撿起自己的箭矢,她稍微檢查了一下,將血和一些碎肉在地上抹淨後,重新將它放回自己的箭袋,又蹲下身檢查起獵物的外觀。
總體來說這是隻還不錯的獵物,她一箭擊倒保留了毛皮的完整,雖然體型上不到十分肥美,但應該還算可以接受的範圍——想到這她不免有些心虛,剛剛不小心踩斷一枝樹枝,要不是果斷出手,這隻鹿一定能避開箭矢攻擊軌跡,蹦跳著逃離。
⋯⋯算了,她不說,貝爾叔叔也不會知道。
蘇爾維琪邊想邊拿出刀子與工具開始對鹿的屍體做簡單的處理,最後她拿出一塊防水的油布將所有部分排好包裹起來,用繩子牢牢將它固定在雪橇上,拖著雪橇轉身往村子的方向回去。
她一步步遠離安靜的野冬林中心區域,離上次踏上銀冷山村後門的泥濘小路已經是三天前了,正午時間前往河邊洗衣的村人看見她從灌木叢中鑽出來,馬上跑回村裡通知了大家,雪橇被一群人七手八腳地拖到議會丘前的空地上,孩子們興奮地圍上來幫她解開綑綁的繩結。
「真厲害,做得很漂亮。好了,晚上我們來烤肉吧。」那隻可憐的年輕公鹿被推出來時,貝爾叔叔拍了拍她的肩膀,露出一個鼓勵的笑容。
當天晚上的慶祝會熱鬧非凡,除了各家自行提供的食材外,暫住在村裡旅館的商隊們也拿出一小部分的異國美食與美酒助陣,連由托爾卡爾伯伯的朋友介紹來的學者風都拿起魯特琴彈了一兩首歌(當然,他坐在離營火最遠的位置)。
❆
隔天上午,那些僥倖躲過宿醉的村民穿著自己最好的衣服排隊陸續走進村議會所,他們用著輕鬆但刻意壓低的聲音小聲交談,像是怕自己的嗓音干擾了廳堂裡的神靈,使他們因惱怒決定送出幾個不請自來的厄運。
此時蘇爾維琪正在自己房裡,她身上穿著芙蕾雅嬸嬸協助製作的長裙,繁複的刺繡沿著裙擺邊緣繞了一圈,如同一個精美絕倫的防護法陣一樣。她不自覺對著銅鏡轉了兩圈,在嬸嬸拿著母親的飾品盒重新走進來前一秒,重新端正地坐回梳妝鏡前,只剩搖晃的裙角洩漏少女頑皮的殘像。
「好了,走吧。」芙蕾雅邊說黑爪小心幫她調整髮帶與項鍊的角度,蘇爾維琪搭著她的手起身,一起走出村長家向議會丘走去。
她們在村議會所門口與貝爾叔叔碰面,他對她們點點頭,並招呼工作人員準備開始今天的村長交接儀式。
貝爾率先走了進去,蘇爾維琪垂下眼,她在心中默默讀秒,當數到三十廳中的人聲已經失去蹤跡,樂師的第一顆音符與在她的第一步重疊。猞猁少女緩步行至廳堂中央,她隨著面前的大熊一起做了宣示,接著帶著眾人朗誦一段村中的祈禱詞、喊了幾聲長嚎,隨著廳中最後一聲狼獾的喊叫消散於空氣中,蘇爾維琪舉高手並低下頭。
沈重的長劍從貝爾手中落到她手上,厚重的狼皮斗篷在眾人的屏氣間被套上她的肩頭,大熊牽起她的手兩人互相交換了矮階上下的位置。
「從今日起,銀冷村村長由拉格瓦爾德之女蘇爾維琪接任。」
她帶領高呼出起新的第一聲吼叫。
宴會理所當然持續到了半夜,蘇爾維琪站在家門口,看著喝醉的貝爾叔叔邊哭邊被芙蕾雅嬸嬸和小熊們拖回家,直到看見他們都走進對街旅館旁的住家,她才熄滅家門前的油燈,轉身進屋。
那柄長劍現在正掛在牆上,斗蓬則披掛於沙發扶手,猞猁少女安靜地站在客廳中央,眼見呼出的空氣逐漸染上白霜,她才有了下一步的動作。
蘇爾維琪拿下那柄劍,重新將狼皮抖蓬披在身上,黑漆漆的窗正好如鏡子搬到映出她的樣子——那柄劍說實在對她來說太重了,斗篷有大半都拖垂在地上,隨便怎麼走都會拌住腳。
她輕嘆一聲,垂下眼。
父親的劍和母親的歌都在手中,但屬於「蘇爾維琪」部分又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