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木置物箱
「左邊、再左一點⋯⋯停，就那裡！」伊恩照著詹娜的指示，將邊角有些磨損的深褐色小旗子釘在攤位棚架上。
諾鄔利的秋季市集對小鎮居民來說可是一件大事，除了可以增加即將到來的冬季基礎生活費外，各家商販總會在這時推出低價的新產品，沒人想跟可以搶便宜的機會過不去。
一年前他也在包伯先生拜託下，幫忙處理過麵包坊攤位帳務的工作，而今年——伊恩接過詹娜手上的商品，小心放上桌。——目前的輪班配置，應該是少女私心大於一切的結果。
他想包伯先生和珍妮絲夫人會准許他們兩人獨自看顧攤位，大約是覺得往來不息的人流中街坊鄰居會留心情況，且大庭廣眾之下他也沒膽做什麼（他確實也沒想做什麼。）。
「又沒有關係。」對於他的提問，詹娜只是這麼理直氣壯地說。伊恩不知道拉斐爾最後是怎麼轉述他的回答給薇爾莉特聽，但確實從那天之後麵包坊的眾人對他的態度似乎有些微妙的變化——包括眼下這個情況也是。
「我們又沒有要做壞事，薇爾莉特也跟拉斐爾一起顧攤啊。」麥稈色頭髪的少女整理好桌面就走過來，抱著他的整隻左手輕晃，她明顯刻意忽略話中類比的對象是已經交換一半誓言的未婚夫妻，而不是還在建立感情基礎的初學者們。
但面對詹娜充滿期待的藍紫色眼睛，伊恩發現自己很難拒絕她親近，或是拉出未婚男女都應該有的禮貌距離。
算了。
他無表情地搓了搓詹娜的臉頰，對方反擊前提醒有一組客人正在接近。
她開心就好。
「早安，詹娜、伊恩。」麵包坊的攤位離市集入口處不遠，喬抓著錢袋快步走來，後面跟著其他女孩們，還有充當本日逛街勞力的米丁。在詹娜詢問喬的空擋，伊恩避開凱特和蜜雪兒深究的目光，對黑髮青年略略打了招呼，他回給他一個同樣程度的友善揮手。
「伊恩，把果醬包好給我。」詹娜邊說邊從架上拿下一塊派，伊恩按照她的話包裝果醬，並伸手接過喬遞來的金幣。「這是妳要的東西，小心拿，派中央還有點燙。」
「謝謝！」
「海瑟中午會送午餐給你們！」黛西在一行人離開前說。
「知道了，你們今天好好玩。」詹娜對妹妹揮揮手，她與他對看一眼，又重新準備好招呼下一組客人。
接下來的半天詹娜幾乎一個人控制了攤位的販售流程，伊恩在她向客人推銷說明時，預先包裝商品或快速計算金額，而少女不時會在櫃台下偷偷勾起他的手指，直到他有一次終於搶先牽起她的手，才換得對方一個充滿深意的笑容。
中午休息前最後一組客人是麵包坊隔壁鄰居。卡洛林太太拉著詹娜閒聊了一陣子，凱文則與同行的陌生少女默默繞去附近其他攤位，直到母親呼喚，青年才走回來從伊恩手上接過商品，不發一語離開。
「那好像是他表妹。」詹娜壓低聲音湊到他耳邊說。「住在貝森那邊，她前幾年也跟著家人來參加市集。」
「喔，原來。」
「卡洛林太太好像有想要湊合他們兩個，所以她應該會多住一陣子。」
「妳怎麼知道？」伊恩挑起眉，剛剛她們的閒聊裡並沒有這些內容。
「我還知道其他事。」詹納眨眨眼，她確認目前的人潮散去不少，趕忙拿起暫時休息的木牌放到桌前，拉著他坐下吃午餐。「像蜜雪兒和凱特都曾經想要邀你去參加仲夏節的活動，她們差點打起來，結果你根本沒回來；還有米丁從柯因市集後，好像就開始對黛西有興趣。」
「什麼？」
伊恩吃完一個豬肉三明治就已經被小巷裡的人際八卦搞得暈頭轉向，他真的沒想過不超過十戶人家的一條巷子，還可以有那麼多愛恨情仇的戲碼，參與人員甚至牽扯到小巷之外的廣場周邊範圍。
「那我們呢？」伊恩擦了擦嘴和手，他拍掉身上的麵包屑，拿起亞藍尼爾送來的魚派。「我們兩個現在被傳成什麼樣子。」
「⋯⋯還不就那樣嗎？」詹娜聽見這個問題明顯興致馬上削減下去，她喝了一口蘋果汁，低聲嘟囔：「愛慕虛榮的無腦女——」她比了比自己又指了他。「——看上虛有其表的外鄉人，準備被花花公子騙財騙色。」
「真是了無新意的爛故事。」見她不太開心，伊恩切下一小塊魚派送到她嘴邊，少女睜大眼盯著那把叉子又看了看他，小聲抱怨了一句：「⋯⋯你怎麼每次都這樣。」才微紅著臉張口吃下。
他們一人一口解決最後一份食物，詹娜靠著他的肩，聽他說前幾天怎麼用雲雀和一條舊毯子抓住了歐斯巴赫男爵的獵鷹，故事講完後少女終於忍不住打了一個呵欠。
「妳要睡一下嗎？」他知道她應該天還沒亮就起來準備東西，伊恩從旁拿來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等等人變多我再叫妳起來。」
「伊恩。」詹娜拉緊那件厚斗蓬，她調整成一個幾乎是抱著他的姿勢，睏倦的氣息吹過耳畔，伊恩突然覺得有些好笑，他伸手摟過她的腰以防人摔下木箱。「我真的很高興你在這裡。」
他也很高興——
伊恩停了下來。
他仔細看著靠在自己懷裡的少女，詹娜纖長的睫毛隨著她的呼吸微微顫抖，屬於她的氣味與體溫近乎讓人忘記冷冽的冬季即將到來，伊恩小心將她臉頰旁的碎髮撥到耳後，握緊少女與他十指相扣的那隻手。
接著放任自己感受腦中逐漸清晰的刺痛。
他很高興。
真的很高興。
甚至有那麼一刻他抓住了從心底冒出、不能言說的感嘆。
他真的很慶幸他——
濃烈的血腥味壓過市集裡的混雜氣息與聲音，黑色的人影站在攤位之外，秋日偏離頭頂的陽光也無法驅散祂們，反而使得艾娃眼裡流出的淚看起來更為鮮明強烈。雅各血淋淋的頭被自己的身體放上桌，那雙與他相似的混濁灰綠眼睛直直地望了過來。
呼吸、呼吸、記得呼吸——
他撐著對上兄長無聲的譴責。
穩住、別想著逃跑、冷靜——
他真的很高興。他騙不過他自己。
祂們只是，他腦中的幻影，他的愧疚與懦弱堆積出的——
灰綠與新芽色兩雙眼往旁微微轉動，停在他懷裡的少女身上。
……不。
不要。
其他的都可以。
只有她——
「不要——！！」
伊恩往後退卻也把懷裡的詹娜一起帶著跌下木箱，少女在感覺身體不穩的瞬間睜開眼，反應過來時他們倆人都已經摔倒在地。
「怎麼了？發生什麼——」
詹娜掙扎想起身卻看見伊恩整個人縮成一團、抖得很厲害，像是溺水般大口喘氣，他扣著她的手用力得關節泛白，手腕彎曲的奇怪角度使她低聲痛呼，不小的騷動也被攤位外路過的鎮民與隔壁的商家注意到。
「伊恩？伊恩醒醒，伊恩！！」詹娜重複喊了幾次都沒有改善情況，他看著她的眼睛感覺沒有對焦，就像突然睜著眼陷入一個惡夢裡，她抬起頭往隔壁的克勒門斯渡鴉大喊。「醫生！Ｎ醫生——」
「怎麼了？」顯然他們正想過來關心情況，Ｎ在她第一聲落地前就已經從攤位探出頭，接著快步走了過來。「伊恩？亞藍尼爾來幫我！」
高大的青年幫忙搬開附近擋路的東西，空出一個較為寬敞的位置，Ｎ試著將伊恩的手從詹娜的手上撐開，少年眼中泛著淚，喘氣間沙啞聲音從喉嚨用力擠壓出來：「求求祢們，只有她⋯⋯」
「伊恩，沒事了，先放手。」
「跟詹娜沒有關係，拜託、不要，其他都可以給祢們⋯⋯」
「伊恩，你不在安索格，這裡不是安索格，是諾鄔利。」
「雅各、艾娃⋯⋯我很抱歉⋯⋯對不起、對不起⋯⋯」
「伊恩，深呼吸。祂們不在這裡，別被自己的腦袋騙了，深呼吸。」
「詹娜⋯⋯」
「我在這裡。」詹娜雙手抓住伊恩滿是汗的手掌，她重複N的話對著他說：「伊恩，我在這裡，深呼吸，你沒事了。」
「詹娜發生什麼——喔！」逛到一半聽聞自家攤位有狀況的黛西繞了回來，她看了眼地上的伊恩，很快就明白發生什麼事情。「妳們帶他先去後面空位那裡，攤位這裡交給我。」她略略比了比附近看熱鬧的群眾。
「好。伊恩、伊恩你站得起來嗎？」
在亞藍尼爾的幫忙下，他們成功扶著少年移動，這時伊恩也漸漸冷靜下來。他用Ｎ拿來的亞麻布巾擦了擦臉，喝下幾口帶著藥草味的溫熱茶水，才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抱歉，謝謝。」
「沒受傷就好。」Ｎ把那壺藥茶留在一邊，拍拍他的肩表示不用在意，便走回自己的攤位裡。「好好休息，有事再叫我。」
「詹娜，對不起。」
「我沒事，別在意。」詹娜搖搖頭，她重新將他的手臂抱在懷裡。「我們等等先回家休息吧？我跟黛西說一下。」
「⋯⋯好。」
看著她堅持的眼神，伊恩沒有繼續爭辯，直到藥茶被消耗完一半他們才帶上自己的私人物品，慢慢走回麵包坊。留在店裡的包伯先生與珍妮絲夫人雖然對他們提早回來感到驚訝，但看見伊恩不怎麼好的臉色，和確定黛西能夠處理攤位的事情，便寬大地表示理解。
「早點休息，明天再加油吧。」包伯先生只是這樣說，沒有將他排除在工作名單之外，伊恩打從心裡感謝他。
詹娜陪著他走回小屋門前，眼前景象讓伊恩想起從克勒門斯回來的第一天，所以他輕輕嘆氣後也說了相同的那句話：「不用擔心。」
「怎麼可能不擔心──」
「別擔心。」伊恩將少女拉進懷裡，感受她愣了一下也伸手緊緊抱著他。「還是妳看過我發瘋後終於決定要放棄了──好痛！不要打我。」
「誰叫你要說這種話……」詹娜在他耳邊悶悶地說。「今天你欠我要給黛西的半天進帳。」
「好。我賠給妳。」
「我不收錢，你要答應陪我逛市集。」
「那我們逛到妳滿意為止。」
「成交！」那雙藍紫色的眼睛頓時亮得驚人。
那晚，他再次與兄姊跑過安索格的巷弄間，但在摔下床驚醒前──
他第一次在夢裡撿起雅各遺落的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