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與真實
蕾西從來沒看過海,到了艾邦登之後,也只不過在報章雜誌上看過用顏料偽造的圖畫。真正的海比蕾西想像的還要藍上許多,像雀斯的眼睛,讓她回想起過去。
「怎麼了?」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蕾西轉過頭,米蘭達走向她,依舊是一身黑,但卻輕便了些,不再顯得那麼厚重,只有在胸前與袖口點綴上如玫瑰重瓣一般的蕾絲,高高立起的領口襯得那張白皙的臉與銀髮更顯眼。 一頂沒有帽簷的小圓帽,上頭別的花也是黑色的,有幾顆啞光的黑色玻璃珠點綴其間。
雖然黑色也挺好看的,但米蘭達說過她很想盡快穿回那些漂亮的顏色,蕾西看出她的迫不及待了。
她又看向大海:「只是在想海的事情,我聽別人說過海的藍色,沒想到真的這麼藍啊。」
「大海也不總是這麼漂亮,有時是藍,有時是綠,有時還會變成黑色。」米蘭達微微一笑,也把手搭上欄杆,和蕾西一起看著遠方的海平線,「大海是千變萬化的,別看它現在這麼寧靜祥和,天氣不好的時候,海浪會吞噬掉所有試圖親近它的東西。」
蕾西難以想像米蘭達口中的兇猛怪物究竟是什麼樣的,或許就像天空吧?天空也有著各種顏色。
米蘭達說要帶她見見世面,所以在這艘名為「安菲屈蒂」的渡輪上買了兩個座位,渡輪從班奈迪塔出航,沿著伊比利半島的海岸,抵達葡萄牙的港口波爾圖之後再返航,這都是聽米蘭達說的,包括安菲屈蒂是海洋女神的名字,以及班奈迪塔的隔壁有兩個國家名叫西班牙與葡萄牙。儘管蕾西對這些名字一點實感也沒有,但她終於開始瞭解到這世界有多麼寬廣。
這純粹是出於私人理由的出行,這下蕾西又聽見那些人的八卦了,說夫人在守喪期總是愛四處亂跑。
「這有什麼不對?要是我有丈夫,而他死了,我也不想一直待在家裡,這樣會越來越悲傷的。」蕾西的反駁讓那些人悻悻然地離去,其實米蘭達根本不為自己的丈夫難過,但她知道夫人需要一個體面的理由。
身邊的人逐漸多了起來,船員正在吆喝著,替從港口湧上甲板的人群查票,人群在寬敞的甲板上散開,年輕小姐將臉藏在摺扇後,嘻笑著評論每位紳士的長相;蓄著漂亮鬍子的男人們像蕾西與米蘭達一樣靠在船舷,大聲談著生意;也有穿著較為樸素的夫妻帶著孩子,臉上洋溢著放鬆的笑容,蕾西能猜到這是一家努力攢夠錢,想來一趟奢侈一些的假期。
這樣愉快的氛圍被一陣騷動聲打亂,蕾西跟米蘭達都望過去,只見四、五個穿著藍白相間統一服飾的高大男性,喧嘩著登上船。
「那些人是誰啊?」
「水手。」米蘭達簡單地答道,眉頭皺了起來。
「我們可是有通行證年票的!」一個金髮的男性嚷嚷道,要求一個搬運工放下他手上的工作,趕快去為他們搬行李。另外幾人也沒閒著,他們顯然也注意到有多少年輕女性在這艘船上,他們很快找到自己的目標,並用高大的身體擋住獵物的去路,女孩們從男人手臂間的縫隙投出求救的目光,但人們面面相覷,似乎不想多找麻煩。
「蕾西,跟我來。」米蘭達突然吩咐道。
蕾西還未反應過來,就看到米蘭達沿著船舷,往那幾個水手的方向走去,蕾西也只好跟上。
見到米蘭達走近,水手們被轉移了注意力,原本被騷擾的那幾個女孩趁著這個空檔,立刻從男人的包圍網中逃脫,加入一旁的人群。
「請問妳是?」
「不過是名普通的乘客。」米蘭達優雅地行了個屈膝禮,水手們大概沒料到一個守寡貴婦會直接向自己搭話,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只好順著女人的節奏也行了禮。蕾西則盡著貼身女僕的職責,保持在恰當的距離。
旁邊也有人也開始交頭接耳,顯然覺得米蘭達的行為不妥,但她的舉止得體,又有女僕陪同,倒也無人敢公然指責。
「我剛剛在一旁聽見,你們是內定的乘客,那不知道你們能不能告訴我,船上哪裡有酒水呢?」米蘭達露出一副困擾的表情,「我被海風吹得渾身發冷,想喝點酒暖暖身子,然而船員正忙著查票,我找不到人可以問呢……」
「噢!」其中一位金髮的男性立刻接話,「如果夫人您不介意的話,讓我們領妳去吧?」
這番態度與方才有著天壤之別,大概是他再傻也能看出米蘭達的身分非富即貴,且女人身材高挑,談吐大方,光憑氣勢就壓得幾個小伙只敢小心翼翼地恭維。不過待在米蘭達身邊也快兩個月了,蕾西已經能辨別出,這些人就連奉承也屬於粗魯無禮那一流。
「真是親切的紳士。」米蘭達仍笑著,但聲音提高了些,似乎是想確保周圍的乘客都能聽清,自己確實恪守了應有的界線,「但就不麻煩你們了,告訴我方向吧,我能夠自己去。」
「這樣啊,那……」
男人比手畫腳地說著酒吧的方位,才剛說完,米蘭達突然扶住額,半倚靠上欄杆,此舉引起了男人們的驚慌,另一個黑髮的男性連忙湊近垂著頭的女人,關切道:「夫人!」
「太久沒有乘船,我頭疼的毛病又發作了,很快就好。」她苦笑道,然後從搭扣手提包裡面拿出一只精緻的嗅鹽瓶,湊到鼻子前吸了一下。
「請讓我扶著妳吧?」
「不用擔心。」米蘭達舉起一隻手,擋住對方又欲靠近的動作,溫和卻堅定地說,「我有我的女僕在呢,蕾西?」
這下蕾西知道自己的作用了,看來她得在必要時刻幫助米蘭達脫身,於是應聲上前,擋在男人與米蘭達之間。
「夫人,要不還是讓我們陪同妳們到船艙吧,就到船艙,不會多打擾的。」金髮男性獻著殷勤,儘管米蘭達並不符合年輕單身女孩的條件,甚至還穿著守喪服,但佳人在前,男人仍忍不住想一親芳澤。
「不需要,讓我帶夫人回去吧。」蕾西仰頭直視那群男人,她不是米蘭達,沒有擺好臉色的必要,眼睛直盯盯地看著對方,硬生生把金髮男性瞪到心虛地後退幾步,不敢再阻止兩人離開。
「希望他們能收斂一點。」走出水手們的聽力範圍,米蘭達嘆口氣。
蕾西放開了摟著米蘭達手臂的手:「妳剛剛為什麼要假裝暈倒呢?」
「妳發現了啊。」米蘭達的眼神閃過一絲狡黠,她慢條斯理地將被風吹亂的銀髮塞至耳後,手探入長裙上一道幾不可見的縫隙,掏出了一個男用皮夾。
蕾西摀住嘴,倒抽一口氣,看著女人把皮夾翻開,除了幾張票據,幾枚硬幣之外,裏頭夾了一張紙,正是剛才水手們拿來耀武揚威的「年票」。
「這就是為什麼我總是要求裁縫替我的裙子縫上口袋。」米蘭達仔細檢視著皮夾的內容物,「嗯……沒多少有趣的東西,把這留著就夠了。」她抽出那張年票,放進自己的手提包,然後手一揚,錢包就落入了海裡,落水聲被淹沒在船隻啟航的嗡鳴中。
「妳是怎麼辦到的!」
蕾西大叫,米蘭達卻沒有回應,而是伸出手,扶住蕾西的身子兩側,把她往自己身邊拉。「小心,有人要經過。」
確實有兩位女孩有說有笑地與自己擦身而過,蕾西再次看向米蘭達,逼問道:「妳有辦法示範給我看嗎?」
「當然可以。」米蘭達面露笑容,「不過妳剛剛掉了東西喔,要再小心一點才行。」她伸出右手,指尖捏著一張船票,蕾西一驚,立刻把手伸入裙子的口袋,各種雜物都還在,唯獨少了船票。
「妳……!」她瞪著米蘭達,看到這位一向成熟穩重的女性笑容淘氣又得意,蕾西從來沒見過這表情,簡直像是惡作劇成功的小孩一樣。
怎麼做到的?什麼時候?
蕾西接過船票,看著它,又看向米蘭達的手,滿腦子都被渴望解答的慾望佔滿了。
「我可是直接示範囉,妳自己想想,訣竅是什麼?」米蘭達豎起手指,比在唇前。
「這……」蕾西竭力回想方才的各種細節,米蘭達在跟水手談話時做出的行為,和剛剛對自己做的事……
「妳靠近我……同時想辦法轉移我的注意力。」她謹慎地說出答案。
「答對了,聰明的女孩。」米蘭達輕拍蕾西的肩,神情充滿讚許,就跟平常教蕾西識字,蕾西答對時是同樣的表情,「扒竊很需要技巧,但也都有同一個基本原則,妳要精於引導目標的視線與動作,就像剛才,他們全都在注意我的臉色,卻沒發現我把手伸進那男人的外套口袋裡。」
說完,她又長嘆一口氣:「雖然這實行起來越來越困難了,肢體接觸很難避免,但說我不知檢點的流言蜚語已經夠多了。」
蕾西突然產生了某種違和感。
「妳像是在說,妳是一個職業扒手。」她質疑道,「妳是從哪學會這些招數的?」
米蘭達勾住她的手肘,主僕倆挽著彼此沿著船舷慢慢走著。
「很難說,聲東擊西的技倆,是我自己摸索出來的,而更多招數,是我長大之後,像另外一位親切的女士學到的。」
「親切的女士?」
「嗯,說不定哪天我會把妳介紹給她認識。」
蕾西試圖想像米蘭達口中這位導師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不知為何,她腦中只浮現更年邁一點的米蘭達。
「妳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偷東西的呢?這肯定需要長時間練習。」
「這要看妳『偷』的定義了。」米蘭達嘴角上揚,俏皮地說,「哪個小女孩沒偷拿過父母的私人物品或是被沒收的玩具呢?」
「那不一樣。」
「是不一樣。」她們在座位區找了一張空著的露天餐桌坐了下來,讓陽傘替她們擋去陽光。米蘭達向侍應生招手要來菜單並點餐,她說的那些名詞,蕾西一輩子沒聽過,只能隱約猜到是某幾種海鮮。
「等候上菜的這段時間,我跟妳說一個故事吧。」
「我第一次偷東西是在我十四歲的時候,那一天,我從伊莎貝拉女子學院翻牆出去跟我哥哥見面,我們逃到街上,然後……」
「我們合作從店裡偷了一瓶酒,我負責吸引店主的注意,我哥哥負責動手。」米蘭達支著下巴,有些走神,似乎陷入了回憶,「從那天起,我就開始偷東西,有時是同學甚至老師的私人物品,有時是商店裡的商品,我從來不用那些東西,有時我會放回去,有時不會,而是收在我的盒子裡當作紀念。」
蕾西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大張著嘴,連忙闔上,實在太多新的訊息了,米蘭達有個哥哥,這倒不意外,但其他呢?米蘭達分享自己順手牽羊的經歷,簡直就像是說自己今天早餐吃了什麼一樣輕描淡寫。
雖然我也沒什麼資格說這些話,蕾西在心裡取笑自己,她偷的那枚鑽戒還掛在胸前呢。
「我分享了我的秘密,輪到妳了,蕾西小姐。」米蘭達突然把目光轉向她,眼神犀利,雙手交疊於桌上,彷彿在審問,「那次在百貨裡偷鑽戒,是妳第一次動手嗎?」
這是一場有條件交換的談話,不從蕾西口中套出一點情報,米蘭達是不會善罷干休的。女孩垂下頭,看著自己的手指。
「我覺得自己的故事沒有妳的精彩。」她深吸一口氣,又抬頭,直視米蘭達那雙妄圖洞悉一切的雙眼。
「別這麼客氣,我餓壞了,需要趕快用餐點和妳的故事來填充我的胃。」
「好吧。」蕾西向米蘭達說了自己和雀斯的事,包含他是自己童年最好的朋友、她幫他從父親那裡偷東西、盜賊蕾西與雀斯的稱號……以及他們的約定。蕾西沒想到這故事這麼長,花費的時間比米蘭達還要久。她突然想起來,這已經是將近十年前的事了,除了她與雀斯,從來沒有人知道。
米蘭達的故事也是嗎?
她終於說完,此時,她們的果汁也被端上桌,那顏色看起來充滿熱帶風情(雖然蕾西對熱帶一點也不了解),她趕緊啜飲一口潤潤喉,酸酸甜甜的,很好喝。
「我說完了,一點也不精彩,對吧?妳的故事更大膽。」
「是嗎?」米蘭達並沒有評論,「那男孩後來怎麼了?」
「這是條件交換,妳也得告訴我更多後續。」蕾西抿了抿嘴,覺得自己說太多了,內心湧起不愉快的情緒。
「真是精明,已經開始會討價還價啦?」米蘭達瞇起眼,但似乎也認同這個說法,「後續就下回再說吧,故事一次聽完就太無趣了。」
又是那副不容許追問的表情,雖然還是覺得不公平,但蕾西明白乖乖聽話會更好。
前菜被端了上來,是一道湯,裡面的用料像是一些小小的貝肉,不過是捲曲的,蕾西不在廚房工作,實在無法辨認這些高級食材。米蘭達的前菜跟自己不同,但看上去熟悉多了,像是醃漬過的蔬菜與橄欖。
「沒想到妳偷東西的初衷,是為了正義,就像是羅賓漢,或是尤拉伊.亞諾希克。」她優雅地用叉子叉起菜葉放入口中。
蕾西不知道羅賓漢跟尤拉伊是誰,她突然覺得沒讀書真是件麻煩的事,不過她現在識得大部分字了,總有一天能可自己找出答案。
「但上次偷戒指只是因為我想要。」她也拿起勺子開始喝湯,小心翼翼地嚐了一口那小小又捲曲的東西,有韌性又清爽的口感令她驚艷,「那妳呢?妳這種身分的人為什麼要偷東西,妳又不需要錢。」
「偷東西並不總是為了物質喔,有時候就是想要,覺得很有趣,也很刺激,所以去做了,而且……」米蘭達放下叉子,改端起果汁,視線卻拋像遠方的海平面,「我正是需要做一些不像是我會做的事,那時的一切都是那麼的順利,我品嘗到勝利的滋味,這是我一輩子都沒有感受過的。」
「不過……」蕾西遲疑地說,「妳剛剛的行為同樣是為了正義吧?妳幫助那些女孩。」
米蘭達笑了幾聲:「妳怎麼知道是為了正義?我討厭粗魯無禮的人,而我覺得自己有能力懲罰他們,同樣是為了滿足我自己的慾望。」
這並不是什麼更高尚的理由。米蘭達神色淡然地總結,開始品味她杯中的飲料。
蕾西怔怔地看著對方,她沒想到偷竊背後還能有如此多複雜的想法,更加印證了這位夫人在她心中的印象——古怪的人。
『其實,除了想要錢之外,也是因為妳覺得自己辦得到,所以去做了吧?』
蕾西突然想起初識時,米蘭達對自己說過的那句話。
「怪不得妳當初說那句奇怪的話。」她向米蘭達轉述自己得出的結論,「妳認為我跟妳是類似的人。」
「是啊,這是我的直覺,我認為妳跟我是同一種人,雖然聽完妳的故事,我知道我們還是有些許不同,但這不算什麼妨礙。」米蘭達眨眨眼,突然又笑出了聲,「也可能只是我覺得妳有把柄可以抓,我能更好操控罷了。」
蕾西嘆氣,她永遠搞不明白,米蘭達到底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儘管這位夫人已經吐露許多關於她的秘密,蕾西卻依然覺得她高深莫測。
她靈機一動。
「像大海一樣。」
「什麼?」
「夫人,我覺得妳就像是大海一樣,在海面之下藏著許多東西。」
米蘭達愣了一下,隨即大笑起來。
「還沒看過大海真正的樣貌,就急著想寫詩讚頌我了?這可真是不得了。」她缓缓放下手中的杯子,睫毛還因為笑意微微颤动,「但是我喜歡,謝謝妳。」
「這可不是稱讚。」
「只要我聽了覺得開心,我就能把它當作是稱讚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