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AR






  藤蔓爬上慘白的牆角,陽光撫過去沾了一手灰塵,一間破敗的白色教堂隱蔽於森林,它高大身影的背後,被陰影覆蓋的後院裡傳來了細碎笑鬧,以及踩過青草的沙沙聲,再輕柔的腳步,再無心的惡意,也使得綠草被壓彎了腰。


  幾個十來歲的孩子們哄笑著,他們圍著一小男孩繞圈,只有一隻手臂的男孩,用右手護住自己的頭蹲在中央,其他孩子們不時朝他丟石子、用樹枝打他、拉扯他頭髮,他們笑得像是在玩遊戲,天真無邪的遊戲,不知誰先起了調,他們開始哼唱著幾句話。


  LIAR, LIAR

  Be quiet

  LIAR, LIAR

  Always like to swear


  男孩的眼淚滴在草地被土壤吸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孩子們不相信男孩說的,關於教堂裡發出怪聲的黑影,關於玻璃花窗上密密麻麻的眼珠,他們什麼也沒看見,他們不相信男孩。

  這時,教堂裡傳來了鐘響,低沉而悶重像是沙啞的呼喚,巨大響音驚擾了鳥群,飛鳥振翅越過了屋頂,孩子們停止了戲弄,給男孩丟下一句話後便轉身朝著教堂的方向走去。

  男孩緩緩地抬起了頭,他看見教堂頂端那口大鐘並沒有晃動,花窗上的眼珠子全盯著他,攀在門邊的黑色怪物朝他發出尖銳的笑聲,扭曲的笑容模仿孩子們的嘴型,對他無聲說道:

  「Liar.」


  男孩最終獨自一人回到了孤兒院,院長也不相信他所說,只將孩子們的失蹤怪罪於他。

  為什麼不聽話?為什麼要說謊?男孩抬眸看了眼院長後面堆積如山的空酒瓶,接著立刻又被罵得低下頭,帶著酒氣的口水噴在他頭上,他沒敢吭聲。

  院長當著眾人的面指責他,其他孩子們也用怪罪的眼神看他,沒有人相信他,沒有人看見他所看見的。

  只存在於他眼中的世界,沒有人相信它的真實性。

  眼見為實。

  獨臂的男孩一直站著,直到院長罵累了離開,直到眾人散去,他才蹲下身子,讓眼淚滴落在地。

  指尖覆上嘴角,往另一邊輕輕劃過,像拉鍊隔絕了心門,他在心底說了最後一句:

  「Liar.」

  男孩不再開口與任何人交談。

  

  

  不說話的男孩受到了眾人排擠,想當然的結果,他靜靜地看著,畏懼、厭惡、不理解,各種眼神扎在他身上,他不發一語,男孩成了整個孤兒院最孤僻怪異的孩子。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

  一對夫妻的道來。

  

  那是一如既往的領養茶會,邀請了來自各地的夫妻來到這裡,各懷心事的大人們在院子裡與孩子們互動。

  男孩的出現會使所有人不自在,他從同儕們和院長的表情裡看出這點,所以他像以前一樣獨自跑到閣樓裡待著。

  在閣樓的窗台上,他遇見了一隻受傷的小鳥,牠一邊翅膀受了傷,沒辦法飛翔,就跟他一樣,男孩不由自主地想。

  小鳥無力地發出一聲聲哀鳴,可他也無能為力,他既不會治療也聽不懂鳥鳴,只好坐在小鳥身邊,哼唱著不知名的歌曲,用歌聲緩解小鳥的疼痛。

  充滿愛意的歌詞,配合男孩優雅溫柔的嗓音,即便他自己不曾經歷過歌詞中的感觸,他仍唱得情深,小鳥漸漸停止了哀鳴,黑色眼珠望著他眨呀眨。

  男孩鬆了口氣……

  吱呀。

  老舊木地板被重力踩踏發出了悲鳴,他回過頭,就看見一對年輕夫妻在互相對視,他們剛踏出的腳尖正好踩在那片舊木板上,姿勢看起來像走路走到一半定格,兩人圓瞪的眼眸裡充滿了尷尬,以及責備另一半的唐突。

  那場面莫名的搞笑,男孩不禁想。

  尷尬而滑稽的場面沒有持續太久,年輕夫妻很快恢復鎮定,男人拍了拍外套,女人順了順頭髮,他們恢復若無其事的表情,笑著朝男孩走來。

  吱呀。

  地板毫不給面子又發出一聲哀鳴。

  

  當那對年輕夫妻忍受了木板一聲聲的哀叫,終於跨過了舊木板,他們第一件事,就是詢問男孩是否需要幫助。

  他們指得是受傷的小鳥,男孩心裡明白,但他們卻將眼神放在他身上,神情熱切且柔和,不知怎麼的,男孩逃離似的撇頭,輕輕頷首,側過身讓他們看看那隻小鳥。

  他太久沒有感受過那樣的關心。

  女人熟練地從包包裡拿出繃帶和碘酒,在她靠近小鳥之前,她伸出了一根手指頭,湊到鳥兒面前,耐心地等到鳥兒不害怕、主動靠近她的指尖,她才摸了摸小鳥的下巴,繼續她的動作,輕柔且迅速地幫傷口處包紮。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鳥兒身上——

  「……好了!」

  女人的一句話讓所有人,或許也包括鳥,都舒了口氣,隨即,夫妻二人的目光又重新回到男孩身上。

  「嗨,你叫什麼名字?」

  那是一對多話的年輕夫妻,至少對男孩來說,他們太能說了,當他們治療好小鳥之後,兩人就開始滔滔不絕地想和男孩搭話,即便男孩自始至終都沉默,他們仍一唱一和,互相接續話題聊了下去,木頭地板都比他們安靜多了,男孩突然懷念起方才吱呀叫喚的聲音。

  「你喜歡火車或機器人嗎?我都可以做出來給你!」

  那對年輕夫妻的丈夫很高大,坐在矮小的閣樓裡都得拱著背脊,男人也時不時抱怨腰酸,卻一直堅持彎著腰和男孩說話,視線和男孩平齊,男孩能夠很清楚地看見男人臉上有些皺紋、黑眼圈,以及修剪得當的鬍渣,當男孩不小心與男人對上眼神時,男人會發出嘿嘿的低笑,這使得男孩忍不住轉開視線,男人則會遭到妻子力道不小的拍打。

  「親愛的,你這樣看起來很變態。」

  年輕夫妻的妻子較為嬌小,她手掌拍在男人的大腿,聲音之響亮、力道之大,讓方才被女人撫摸的小鳥也不禁抖了一下,女人無視了丈夫扭曲作怪的表情,語氣輕柔地對男孩說道:

  「你也喜歡動物嗎?這隻小鳥或許是你的朋友?對了,我們方才聽見的歌聲是你嗎?你的歌聲真棒!」

  「親愛的,妳一次問太多問題了,換……」

  啪!

  

  男孩突然想起了節慶日子會來到孤兒院的戲班,紅色幕簾與兩隻手偶,男孩總是一個人坐在最遠的位置觀看,因為沒人想和他坐一起,那些充滿奇幻色彩的故事,模糊且離他遙遠。

  但,此時,閣樓窗子和年輕夫妻,平凡卻有趣的故事就這麼在他面前上演,他坐在第一排,看著年輕夫妻表情誇張、肢體誇大的表演著,關於森林和動物,關於機器人和火車,他們模仿著那些聲音與動作,將男孩帶進一個又一個生動活潑的故事裡。

  鈴鈴鈴——

  就在他們沉浸於故事時,手搖鈴的聲響從窗外傳來,將三人一鳥從故事裡抽了回來,院長站在後院裡呼喚眾人。

  茶會要結束了。

  年輕夫妻對視了一眼,他們總是如此的默契,男孩看見他們同時嘆了口氣,表情滿是遺憾,為何而蹙眉又為何嘆氣,男孩不敢去深究其中的原因,他搓緊了手,抬眼看向正要起身離開的兩人。

  他害怕那個答案與他無關。

  他們看見男孩的眼神,男人欲言又止地搔了搔頭,女人猶豫了片刻伸出了手,他們用笑容回應男孩,可那之中隔著一段距離,一段等待他靠近的距離。

  窗台上,小鳥鼓動了翅膀鳴叫幾聲。

  「克利福德。」

  男孩,克利福德主動將手搭上對方掌心,回應了最一開始的問題。

  

  克利福德很快收拾好行李,他的東西也不過一個包包的體積,在其他孩子們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走向那對年輕夫妻,他未來的父母。

  男人主動接過行李,女人牽起克利福德的手,他們三人一起走向大門,克利福德甚至能聽見、看見,那隻受傷的鳥兒從天空飛越過去。

  碰,喀噠。

  在他踏出門的那一瞬間,大門立刻就關上落鎖,急促的厭惡,克利福德還沒來得及回頭錯愕,就被男人,他的父親扛上了肩膀。

  「走吧,克利福德。」

  女人,母親在一旁,溫柔地看著他。

  「我們回家吧。」

  

  

  

  

  他們驅車遠離了熟悉的山頭,車子行駛了很長、很久、很遠,久到克利福德忍不住睡著,當他再次清醒,他們已來到另一座森林裡,一棟小木屋之前。

  朵朵紫花修剪整齊地圍繞四周,林蔭遮蓋兩層樓高的咖啡色房子,斑駁樹影使得這座木屋更添了些許神秘。

  應該不會被賣掉吧,克利福德遲來地思考著,可當大門推開,他的煩惱立刻煙消雲散,橘色地毯、燈芯絨沙發、餐桌上還擺了一盆水仙,淡淡的花香盈滿整個空間,很是溫暖、舒適,就和他的父母一樣。

  克利福德站在門口,只差一道門檻,只要一步,他就要跨入這個,他期盼已久的家。

  他真的能夠擁有這一切嗎?

  會不會這只是一場夢?

  他不敢再向前,甚至想要後退逃離這個地方。而他的父母已站在屋內,他們看向他,眼神依舊耐心而溫柔地說道:

  「「歡迎回家,克利福德。」」

  他終於不再猶豫。

  

  高大的父親是一位器械研究者,從鐵路上的火車到玩具店的機器人,他都能製作,平日他會在吃完早餐之後,給他美麗的妻子以及心愛的兒子各一個吻,而後就待在木屋旁的一間工作房,製作他的產品,直到太陽下山才從裡頭出來,每次出來,臉頰、額頭上不免沾染到一點黑污,可他那臉鬍子,他引以為傲的鬍子,卻總是一塵不染,不可思議的乾淨。

  「要記住,鬍子可是男人的浪漫,克利福德。」

  父親語重心長地將兒子抱起,一邊嚴肅地說著,一邊用他的鬍子磨蹭男孩臉頰,細細的毛髮帶著刮鬍泡的氣味,蹭在男孩臉上,很癢,可是克利福德也沒有拒絕。

  「親愛的,你這樣真的很變態。」

  母親的話語剛落,就聽見啪的一聲,父親又被打得吱呀咧嘴,表情瞬間從嚴肅變得好笑。

  克利福德偶爾也會擔心,會不會哪天自己作怪時也被母親打,幸運的是,從來沒有,她對克利福德一向很溫柔。

  溫柔的母親是一名動物醫生,一週裡大概會有三天,人們從不同的鄉鎮帶著他們的寶貝動物來到木屋,尋求她的救治,其餘的日子裡,母親會帶著克利福德去森林裡,採集一些野菜蘑菇,或是去認識新朋友,一些動物朋友。

  木屋旁的森林裡有鹿、兔子、松鼠、野豬,有時,他們還會遇到愛睡覺的棕熊,母親大概是某種森林公主吧,小小的克利福德心想,每當母親唱起歌,動物們就會被吸引而來,母親的歌聲很明亮,像日出的晨光,劃開雲朵,照亮森林的每一處角落,動物聚集到她身邊,自然而然的也湊近克利福德身旁。

  松鼠喜歡縮在男孩的頸邊,小鹿會將下巴擱放在男孩的大腿,兔子則喜歡窩在男孩腳邊,帶著暖意的熱度從四面八方包圍而來,克利福德不知所措地看向母親,而對方只是笑著,繼續唱歌引來更多動物,直到男孩被動物淹沒,他都能聽見母親開朗的笑聲。至少母親不會像打父親一樣拍打他,男孩安慰地想。

  

  偶爾,非常偶爾父母兩人都剛好有空的時候,他們會帶著克利福德去釣魚,森林裡的湖潭離木屋不遠,靜水湖泊在林木的映照下泛著碧綠色,這座美麗而寧靜的湖潭只有他們家知道,一艘木船綁在湖邊,等待他們的道來。

  但是,

  克利福德一點也不喜歡釣魚的日子。

  深不見底的湖水隱約有黑影在竄動,那不是魚,更不是什麼神秘的水怪傳說,相隔遙遠也能感到手臂上的汗毛直豎,克利福德對那感覺再熟悉不過。

  他們第一次全家一起去湖潭時,克利福德就表現出強烈的抗拒,當木船划到了湖中央,克利福德縮在母親的懷裡,右手緊緊地拉拽住父親的衣角,他看見那些黑影從湖底朝他們靠近,卻又不知為何,只是打轉似的圍繞在船邊。

  克利福德緊抓父母的舉動也嚇到了他們,他們一向獨立的兒子,此時竟表現的如此反常,雖然不明白原因,但他們也不打算在這裡多做停留,於是兩人對視一眼,決定先離開湖潭。

  

  突然間——

  

  啪唰!

  

  一條黑色的魚從水裡跳了出來,筆直地朝著克利福德撲去。

  那魚雙目混濁,張開了大嘴,沒有牙齒的圓嘴深處,一團黑色軟物蠕動。

  就在克利福德視線對上的瞬間——

  黑物停止了蠕動,

  魚嘴深處張開了數十雙眼珠,

  全盯著他。

  盯著他。

  他。

  那熟悉的聲音又再度迴盪耳邊。

  「 」

  

  克利福德大聲驚叫,揮手打飛了那條魚。

  父母被他的叫聲給嚇到,更不敢在此逗留,父親加快了划槳的速度,母親環抱住他,低聲說了好幾次,別害怕。

  可他仍止不住顫抖,一股濕意從手上傳來,他低頭,看見方才揮打怪魚的手受了傷,興許是被魚鱗刮傷,一條紅色的傷痕橫在他的掌心,淚淚地留著血液。

  鬼使神差的,他抬起了頭,那條被打飛的魚此時飄浮在水面,沾染了紅血的魚鱗落在水上,血液像煙雲像絲帶,漸漸擴散、伸展於水裡,他聽見一聲刺耳的尖叫,隨即,黑影便慢慢消融,直至完全沒了蹤跡。

  那條魚抖了抖,猛然恢復意識似的拍拍尾巴,雙目清明,游回了湖底。

  克利福德搓緊了手掌,突然明白了什麼。

  

  他們很快回到了木屋,母親急切的替克利福德包紮,父親則在一旁來回踱步,他們不停的說道:

  對不起、對不起。

  悲傷的表情罕見地出現在他們臉上,母親握緊他的手,父親不斷親吻他的頭頂,他們不停的道著歉,但這些分明不是他們的錯。

  「不是的。」

  克利福德回握母親的手掌,抬眼望向父親,他盡量克制著不自然的顫抖語調,堅定而大聲地說:

  「我……只是不會游泳而感到害怕。」

  他看見了父母恍然大悟,瞬間亮起的眼神,他們對視,而後鬆了口氣,滿是疼惜的親吻他臉頰。

  他也在心底默默地鬆了口氣。

  這樣就好了吧……

  這樣就好。

  當他閉上眼睛,無數雙眼珠瞪大了眼,盯著他。

  雙目混濁的魚笑得裂開了嘴,對他笑了笑:

  「Liar.」

  

  

  

  

  

  克利福德開始變得經常做夢。

  反覆的,相同的夢。

  持續了好幾年的時間。

  夢中有條大魚朝他裂開了嘴,不該有牙齒的嘴巴長滿尖牙,上頭還沾黏濃稠的黑色血液,隨後,牠一張嘴,就將他吞了下去。

  他看見自己站在湖潭邊,父母則手牽著手,慢慢走向湖潭深處,他們朝他揮手,燦爛的笑容彷彿只是去一場遠行。

  一場沒有他的遠行。

  一次又一次,他奮力地跳進湖裡,伸直了手想要抓住他們,可是一股無形的力道拽住了他,他只能盡全力伸手,用力展開指頭,一點就好,一點就好……

  他朝著父母伸出了手,就像他們曾經將他帶離孤兒院那樣,隔著一段等待對方靠近的距離。請你們握住吧,他不止一次在心底懇求著。

  父母相視笑了笑,接著同時轉頭看向了他,他們異口同聲,笑著說道:

  「「Liar.」」

  

  克利福德又一次從夢中驚醒,汗流浹背地坐在床上,夢中的畫面還很清晰,分不清此刻鼻尖裡的潮濕是來自身上的汗水,還是夢裡的湖水。

  叩叩!

  房門板被叩響,喚回了混亂的思緒,母親在門外喊他下來吃早餐,他隨口應了聲好,便聽見腳步聲以及輕哼的歌聲逐漸遠去。

  「呼……」長舒了口氣,他慢慢將思緒從夢境抽離,夢境是現實的反面不是嗎,他自我安慰地想。

  自小時候的湖泊事件之後,父母便很少帶他去湖邊,甚至對於游泳相關的話題也會盡量避開,像是呵護著擔心去觸碰他的傷口,他的父母太過溫柔,對於他或者任何事情都是。

  但溫柔的他們,並未被世界溫柔以待。

  某一次,父親為了幫忙找回母親客人的寵物,一隻調皮又膽小的約克夏,牠害怕打針而從木屋跑了出去,父親找去了湖潭,到了傍晚,他帶回了那隻瑟瑟發抖的小狗,以及,失去了視力的一隻眼睛。

  雖然父親始終說是抓捕時摔倒被樹枝刺傷,但克利福德知道並非如此,那隻失去光彩的眼珠上,殘留了討人厭的氣息。

  「 」

  是挑釁也是一種威脅。

  當天晚上,他趁著父母熟睡時去了湖邊,無風的夜晚,湖面卻隱隱泛著波浪,向著他的方向,一波又一波。

  他沒有猶豫,拿出藏在口袋裡的匕首,用嘴巴咬住握柄……

  唰——

  俐落地劃開了胳膊,他看見湖面泛起混亂的波紋,可他沒有退卻,將刀刃沾滿紅色血液,而後用受傷的手接過,他深吸了口氣,狠狠地將匕首往湖心投擲了出去。

  匕首落入水中,發出噗通的聲響。

  接著,以刀刃落下的地方為中心,湖面泛起一波波的浪紋,從漣漪到浪潮,他甚至能聽見嘶啞而低頻的叫聲,最後湖面又歸於平靜。

  克利福德靜靜地站在湖邊,任由胳膊上的傷口流下血液,鮮紅順著青年的手臂、手腕、掌心、指尖,墜落在湖邊,而後匯聚、流入了湖潭。

  是反抗也是一種嚇阻。

  他會保護他的家人,他會的。

  自那以後惱人的惡夢消停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最近又開始了。他晃了晃昏沉的腦袋,準備下樓吃早飯。

  

  「剛睡醒也能這麼帥,不愧是我兒子!」

  「不用理你父親,今天早餐吃鬆餅喔。」

  「親愛的,你怎麼能——」

  看著父母又開始熟練地拌嘴,克利福德不禁笑彎了眼,如果能每天都被這樣的互動開啟早晨,那會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

  他走近餐桌,順手幫母親端過餐盤,再彎腰將父親遺落的眼鏡拾起,然後坐在屬於他的位置上,剛坐下,便看見放在眼前的長形盒子,和父母期待的眼神。

  「……鬆餅?」

  聽到他的回應,父母先是愣了一下,後笑了出來,他們催促著要他打開盒子,而他也照做了。

  

  ……

  一隻義肢手臂靜靜地躺在盒子裡,灰色的表面泛著金屬光澤,在他眼底閃爍。

  克利福德抬起頭來,看見父親驕傲的臉上掛著濃重黑眼圈,母親開心的眼角有了細細皺紋,再然後……他就什麼也看不見了,霧氣與水氣遮擋了他的視線。

  父親跟他解釋著綁帶裡藏了儀器,可以感應他的神經電流進而控制手臂,母親則幫他把義肢穿戴上,而他,克利福德才終於緩過神來,一手握住一人的手,緊緊地握著,這是他一直以來的願望,同時牽起父母的手,他牽起那兩隻佈滿粗糙紋路的手掌湊到額頭上,他知道自己的手在顫抖,眼淚也一直流下,可他仍然緊握著。

  如果是上帝賦予了他這對父母,他願意終身追隨上帝。

  對他來說,他的父母才是最棒的禮物。

  他願意付出一切,

  守護這個家。

  

  最後,他在父母的擁抱安慰中吃完了冷掉的鬆餅,他們推搡著他,要他出門去森林裡採集一些野菜回來,順便適應適應這隻新的左手。

  走在林道上,克利福德哼唱起歌曲,他擺弄著手指,讓金屬指節隨著旋律彎曲又張開,流暢又自然,真不愧是父親,他想起方才父親自豪的神情,以及母親在一旁拿著鬆餅也想獲得稱讚的模樣,他忍不住笑了,親吻左手掌心,繼續將歌曲唱下去:

  

  Nothing to lose but everything to gain

  Reflecting now on how things could've been

  It was worth it in the end

  

  

  

  或許受到他的好心情感染,也可能他繼承了母親的能力,動物們跟著他的歌聲,聚集到了他的身旁,棕色小鹿眨著眼,討摸似地湊了過來。

  他太過開心了,便自然地伸出雙手,想要擁抱眼前的動物。

  但,小鹿卻像是被嚇了一跳,閃躲著觸碰逃開了。

  看著幾步距離的小鹿,他愣了愣才反應過來,沉默了一會,他將義肢背在身後,伸出了右手湊近小鹿的鼻尖,就和他母親一樣。

  「……抱歉,原諒我好嗎?」

  小鹿聞了聞指尖,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便磨蹭著他的掌心,與此同時,其他動物也感受到了他的善意,圍了上來。

  他坐在地上,將菜籃放在旁邊,用右手一一撫摸圍上來的動物,即便摸到手臂麻了也沒有換手,他的義肢左手,始終背在身後。

  樹林裡起了風,林葉颯颯地低喃著。

  他彷彿聽見了誰的絮語,對他說道:

  

  

  「Li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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