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殼筆記本
「你領到什麼——」
艾利斯提隨手丟下物資籃，立即衝向矮桌抓起早餐後還未收拾的茶壺猛灌了一大口，沉積於底、過於苦澀的茶水洗刷過口腔、食道，擊退彷彿還在收緊的繩索。
「⋯⋯怎麼了？」
「發生什麼事了？」
一隻略涼的手搭上他微顫的手掌，視線順著往上，艾利斯提從那雙金色眼睛裡看見自己狼狽的倒影，他又喘了幾口氣才找回不至於破碎到胡言亂語的聲音：「我、我剛剛聽見，德、德喬先生，他、他——沒逃過火災⋯⋯」
卡蘿與馬修愣了一下，他們臉上的血色在短短幾秒內迅速退去，隨之而來的沈默讓那一刻的驚惶變得特別難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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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好幾天艾利斯提都泡了比平常還要濃的伯爵茶，彷彿只要浸泡在足夠苦澀的茶水與過量咖啡因中，他的靈魂就不會無預警顫抖尖叫。明明當初「第一位」雨果．厄納斯遇害的消息應該更讓人無法忘懷才對。青年拿起重新裝滿的茶杯——僅僅一頓草草結束的晚餐，要認識一個人實在太短。
但他又認識那位中年人多少？
他的理智如常站在一旁凝望一切。
「派崔克。」卡蘿拿起一顆司康塞進他空著的手裡，接過茶壺也幫自己到了一杯，最後在旁邊坐下來。
「……你通常是怎麼做的，卡蘿？」艾利斯提將手上的茶點剝成小塊，沒有看她也沒明說是什麼事，可是大概能猜到他的意思。
卡蘿垂下眼——
她推開塑膠整理箱，靠著沙發望向頭頂的燈光，直到眼角有人影晃過才發現自己維持這個動作似乎很長一段時間。
「親愛的，你還好嗎？」卡托在旁邊蹲下，一個鼓鼓的塑膠袋同時降落於懷中，卡蘿略略看了一眼，泡麵、蔬菜與羊雜罐頭，這個數量大概足夠一人撐一個半星期吧，但這樣下去絕對不是好事。
「謝謝，我沒事。」她打起精神拍拍整理箱，露出一個小小的微笑。「我整理好了。」
「其實你可以留一些下來，以防萬一。」
「⋯⋯不，尤金他不會回來了，給其他需要的人比較好。」過了兩個星期，卡蘿還是找不到苛責青年離開的正當理由，她甚至記得自己最後一次塞了哪些東西進他的背包，記得他小聲道歉的聲音。「最近好像有些新人，不是嗎？」
「嗯，看來又到這個時節。也許你能找到一起行動的新朋友。」卡托輕輕嘆氣，也對她撐起一個笑容。「來吧，放好這些我們一起煮晚餐，厄爾他們快回來了。」
「卡托，有人受傷了！」
還沒來得及抱起整理箱，騷動就從大門蔓延過來，幾名看似剛回來的鎮民神態冷靜但急促地大喊，接著幾乎是反射動作——她轉身拉開三層櫃抽屜，抱著緊急醫療包跟隨中年女人穿過人群。真的好不真實。情緒抽離的瞬間周圍的人聲也一併被轉小，卡蘿努力讓自己不要飄得太遠，將藥品和用具一一分給旁人。
「卡蘿，剪刀，大把的！」細細的血痕延伸到懶骨頭之前，坐在上頭的淺褐髮青年臉色慘白，他緊抓自己的手臂完全說不出話，卡托剪開已經被血浸濕的牛仔褲褲管，動作快速地止血、清潔、包紮。
「好了，先生。先生？」卡托在青年面前晃晃手。「新來的嚇傻了。」
「喝點東西也許會好一些。」卡蘿擦乾淨雙手，半分鐘後帶著裝滿沖泡味增湯的寬馬克杯回來，她得用力掰開對方的手指才能把杯子塞進去。「深呼吸，沒事了，深呼吸，一、二——」
對方沒有回應，然而確實隨著她的輕聲指示重複吸氣與吐氣，派恩走過來時，那雙因驚恐而睜大的黃綠色眼睛才終於有了一些反應。
「回神過來了嗎？」褐膚黑髮的男人伸手在他面前晃了兩下。「嗨，很明顯你應該是新來的，這裡是Lagom。」
卡蘿對佔據沙發一側的新人微微皺起眉。
好吧，她能理解這種非常時期確實應該更有效地分配現有資源，但這個陌生人從那天後就自動自發跟著她一起行動，還是讓人覺得有些微妙。
連問都沒問過她的意見。
並不是說她會不同意與這位馬修．史都華先生作伴（至少目前看來他除了十分緊張外都還算有禮貌。），可是——卡蘿的眉又皺緊了點——她還是不習慣看到其他人使用尤金他們的東西。
「卡蘿，我想我們這幾天要出去找物資。」又一個整理天結束後，馬修與她一起走回休息的角落邊說。「我算了一下，卡托他們給的食物可能不夠我們用一星期，還有很多基本的生活用品有缺，另外應該去找一些可以長放的罐頭或乾糧以防萬一。」
「嗯⋯⋯那些可能要去四樓的KIM找，可是我沒有一個人去過三樓以上的地方。」卡蘿輕捏著左手食指關節承認。「或是要問問看其他人願不願意讓我們跟著。」
「雖然我也很怕外面的那些東西，可是我不介意慢慢來，或是幾次無功而返。」馬修點點頭表示理解她的擔憂。「跟其他人一起回來分到的東西會變少，而且⋯⋯我想我們總得自己試一下。」
「可能會在外面過夜沒關係嗎？」卡蘿看著他們休息區的沙發。「如果趕不回來，是可以在一些櫃位的員工休息室待一晚，亞倫——我之前的同伴們有時候會這樣做，但就是⋯⋯不能跟小鎮裡比。」
「那我們盡量準備完善一些。」
接下來一整天他們搜集了所有能想到的用品：醫療包、充電器、手電筒、手套、適合奔跑的鞋襪、防身用的短棍與小刀，與一些小包的餅乾。
「你們是打定主意要在外面待一整個星期嗎？」把水壺裝滿時，一旁的厄爾對他們過於謹慎的樣子笑了出來。「那我可以佔領你們的沙發嗎？」
確實有一大半的準備只是為了安心而已。走出鎮門時卡蘿握了握繫在腰上的小刀刀柄。
途中她向馬修從頭介紹商場裡的詳細狀況，卡蘿其實滿感激對方並不是那種會想以身試法才能相信一切的性格，閒聊也讓路途感覺並不遙遠，大約下午一點他們無阻礙地踏上四樓。
KIM的空調明顯混雜生鮮食品的味道，他們拿起櫃檯旁的提籃，小心剔除製造日期模糊或是成分明顯奇怪的品項，又抓了一些只要加入熱水就可以快速完成一餐的湯包或是燕麥片。
「先這樣？比我想得還多。」馬修放好最後一罐鮪魚罐頭拉上背包。「對了，我們有能加熱的爐子嗎？」
「我記得有一個小的，但瓦斯用完後還沒來得及補充。」確認背包重量還算平均，卡蘿整理被壓到的馬尾邊說。「六樓的露營用品店應該能找到瓦斯罐。」
「那就當成下次的目標吧。」
「是可以跟別人交換，通常藥物、生理用品之外，煙、酒都滿受歡迎的。」
「酒嗎？應該還有點時間，我們去隔壁看看？」
「好。」
愛麗森酒莊是她少數在這裡熟悉的地方，每次家族聚會的飲料吧上，總會看見那被葡萄環繞的深綠色盾形徽章。卡蘿拿起架上一瓶低酒精的蘋果酒，她突然想起莎賓娜總會在緊急事態後犒賞他們的特調飲料，也許這也適合用來慶祝他們——她自己——新的第一步。
「這瓶看起來還可以。」馬修考慮再三才抽起一瓶白葡萄酒，她也將小巧的酒瓶塞進背包空隙。「我們回去吧——誰？」
順著黃綠色眼睛所看的位置轉頭，黑髮女性不知道何時站在店門口，眨眼間露出一個友善的微笑，彷彿剛剛她臉上的陰鬱只是幻覺。
「請問——」
她伸手拉住想走上前的馬修，卡蘿感覺自己的心跳聲簡直可以引來保全，冷汗順著脖子沒入衣領，肩上的背包突然重得幾乎能壓斷雙腳。
「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你，卡蘿。」女性輕腳踏進店裡，她則拉著馬修連連後退直到對方終於在距離他們兩大步的地方停下。「你跟卡托和厄爾上來嗎？還是加入了布魯克他們？」
「⋯⋯」
「卡蘿，怎麼了？不需要緊張成這樣吧？」」女性臉上的笑容隨著吐出的字句逐漸收斂下去，但冷淡的臉部表情反而讓她看起來比較自然一些。「妳後面那位是誰？新人嗎？」
「費莉西雅⋯⋯」卡蘿痛苦地看著眼前曾經教導她生存知識的友人，但也同樣清楚明白，自亞倫被她一棒敲破腦袋、消失在商場黑影客人的包圍下，對方就已經不是以前那個人了。她深吸一口氣：「請你別過來。請讓我們走。」
「亞倫的刀。莎賓娜的蘋果酒。」灰色眼睛看向她的腰間又轉向架上空出的位置，費莉西雅語氣略帶煩悶。「沒有人會做自己覺得錯誤的事。卡蘿你是我認識的人裡最聰明的那幾個，你應該能懂。」
「真的有人看到大門在那一天打開，但你們只是一直在亞倫的事情上兜圈子。他已經因為莎賓娜的死把自己搞成那副鬼樣子，你以為我想看著他那樣過下去嗎？看著他之後被派恩趕出鎮，在這個該死的地方晃蕩！」
「我只是在做更有效率的事情而已。」她「啪！」地甩出一支折疊短棍，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很抱歉卡蘿，讓你經歷這一切，可惜你找到了新朋友，但遇到我總比其他人好，相信我。」
卡蘿只來得及把馬修從費莉西雅的攻擊軌跡上推開，背包的重量差點讓她跌倒，才穩住身體下一擊緊接著揮下，幸好她反射性舉高手臂掩護頭部，但也因此換來一陣劇烈的痛麻，她吃力地躲閃希望能拉開距離，對方卻緊追不捨。
一支短棍從一旁插進兩人之間，費莉西雅幾乎沒多花什麼心力就反手擋掉馬修虛弱的偷擊，接著用力往外一揮武器從青年手裡飛出去，可憐地落在遠處的地上。
「你把我在鎮裡的棍子給他了？」費莉西雅用一種似乎覺得浪費的表情瞇起眼，她轉頭就見卡蘿終於抽出腰間的小刀，雙手輕輕發顫。「好吧，也好。不過你真的會用亞倫的刀嗎？」
很明顯她不會。
她害怕傷到自己，也害怕傷到費莉西雅。卡蘿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只能藉著店裡貨架間的空隙閃躲攻擊，同時馬修將剛剛找到的物資往敵人丟去，好不容易終於踏上店外走廊，一名青年卻朝著他們跑來。
「卡蘿快下樓！！」他見到他們時的瞬間表情馬上露出驚慌，尤金一把抱住緊追在後的費莉西雅，女性這時的表情已經從方才的冷靜變為完全的憤怒。「快跑！！」
「該死的叛徒！！」他們往手扶梯的方向衝，身後傳來費莉西雅的怒吼和尤金的哀鳴。
「卡蘿小心！！」馬修用力將她從手扶梯口拉開，有什麼東西剛好擦過他們耳畔，兩人抱著頭急急後退，最後撞上酒莊櫃檯。
堵住他們去路的幾位男女顯然也散發異常氣息，他們全都大大睜著眼，明顯的血絲幾乎讓他們的眼白看起來一片赤紅，手上的武器形色各異，但都同樣鋒利危險。
卡蘿的手心一片濕滑，她感覺自己幾乎抓不住手中的小刀，馬修丟出櫃檯上他能搆到的文具試圖阻止對方靠近，但他們閃都沒閃，用一種奇怪的步伐緩慢地一步步接近。
當他們幾乎能聽清那些人喃喃唸著的碎語時，馬修拿起櫃檯上最後一件東西，小小的呼叫鈴在他的手心發出一聲微弱的鈴聲，其中一個敵人這時突然大吼，然後——
「歡迎光臨——如果您們要在敝店鬧事，那恕我失禮，必須請您們離開。」伴隨一個乾淨的嗓音，一隻手突然從視野最邊角的位置伸過來，卡蘿不太記得到底發生什麼事，但面前的敵人已經一個個倒下，一名穿著商場櫃位銷售員正統套裝的黑髮青年把剩餘的攻擊者踢向天井護欄旁，接著他轉身掠過他們走進店裡。
店面裡只剩費莉西雅與尤金，大片的深紅色從尤金身上多處傷口流出，而跨坐在他身上的費莉西雅則不知道什麼時候握著一柄染血的廚刀——尤金的刀！——一個聲音在卡蘿腦袋裡尖叫。
黑髮女性猙獰著臉從昔日夥伴身上站起，她舉起刀往迎面而來的青年刺去，對方只是敏捷地閃躲邊精準抓住她的手腕，接著往她無防備的腹部猛踢了幾下。
費莉西雅馬上就倒在地上乾嘔，她手上的廚刀落地，整個人昏了過去。
「費莉西雅、尤金——」
「等等卡蘿，別過去！」馬修抓住卡蘿，看著青年將地上的兩人扛出店外，像大型垃圾一樣與其他倒在護欄邊的人丟在一起。
「十分抱歉，敝店需要一些時間清潔。」青年深藍色眼底有著處理麻煩事的不耐，他把地上他們剛剛丟出去、還算完整的東西都搜集好，放上馬修愣愣伸出的手，並拿回那個小呼叫鈴。「待整理完畢，愛麗森酒莊恭候兩位光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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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怎麼做，就是⋯⋯看著他們過去。」她喝了一小口熱茶。「但我會一直、一直記得他們每一個人，就只是這樣而已。」
就只能這樣而已。
艾利斯提盯著茶杯底沈澱的碎茶葉，手伸向自己的背包，從中拿起那本記錄了這近半年來每件奇聞軼事的筆記本，他翻到稍前的頁面，停在赤陶色第一次出現的句子。
「⋯⋯」
理智坐上他的椅子。
艾利斯提拿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