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針線盒
「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你的名被尊為聖,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聽著前頭的牧師喃喃唸著禱詞,恩內斯特感到昏昏欲睡。
這實在不能怪他,三天前突然與同期的幾名夥伴一起被長官叫去辦公室,原本還期待是什麼有趣的行動,終於輪到他們這些菜鳥可以離開整理公文的無聊地獄下場試試水溫,沒想到只是要他們一大清早出來充當喪禮的門面,主角則是一名年輕的富家少爺。
「真是令人惋惜。」挺著啤酒肚的中年長官掏出手怕抹了抹眼角。
恩內斯特覺得他的意思應該是對方(或是他的家族)曾經給了警方高層的誰很多錢,十分可惜這棵搖錢樹。
青年深吸了一口氣提振精神,他瞥了眼窗外湛藍的天空,並在心裡感嘆一句:「今天天氣真好。」
喪禮還是不要辦在雨天,就像父親與母親的那樣。他只記得自己哭到連連打嗝,低頭看向沾滿泥濘的皮鞋和襪子,母親皺起眉的模樣與斥責的嗓音瞬間跳進腦中,使身體反射性地震了一下,但抹掉臉上不知是雨還是淚的水跡,重新看清楚幾步前的大洞裡躺著的兩個人,又讓好不容易壓抑的鼻酸湧了上來。
這個國家並不像英國那麼多雨真是一件好事。恩內斯特小幅度轉了轉腳踝,教堂地面光潔的大理石地磚上幾乎能清楚看見他的倒影。大概是因為母親家族的要求,他的父母被留在倫敦的郊區,而叔叔則帶著他渡過了白船未能橫越的海峽,那是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真正認識祖母的長相。
父親以前總說他長得與祖母年輕時十分相似,淺金色的捲髮與苔綠色杏仁般形狀的眼睛,他當時還處於親人離世的茫然中,初次見面實在不知能說什麼,只是認真看著眼前嬌小的老婦,希望能從她身上找到父親說過的特徵。
「爹地跟我說過,我們長得很像。」終於他絞盡腦汁在午茶時間找到了一個不與喪禮相關的話題。
「⋯⋯確實很像。」半晌老婦才放下手上的茶杯,露出一個淺淺的笑。
沒人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句話才促使祖母力排眾議收養他,客廳薄薄的門扉擋住了大半叔叔和姑姑們討論與勸慰的聲音,卻阻止不了老婦堅持反覆的那句:「你們有自己的人生要過。」傳進他的耳裡。
那你的人生呢,奶奶?
「因此我的心歡喜,我靈快樂,我的肉身也要安然居住。你必將生命的道路指示我,在你面前有滿足的喜樂,在你右手中有永遠的福樂⋯⋯」
後來他才得知爺爺在幾年前剛去世,於是他越發覺得自己與奶奶十足相像。葛菈蒂斯有著一名老人身上少見的活力,就算有仙杜瑞拉從旁協助,她仍比隔壁鄰居家同年的老人每天做更多事、走更多路,成年後他連自己都很難想像奶奶到底付出了多少的心力,才能用逐漸衰老的身軀每天督促他並兼顧葛夫人古董店的經營事業,甚至將他送進了名聲不錯的寄宿學校就讀。
那裡不只有同樣出生中產階級的學員,許多家族風氣開放的貴族子弟也因優秀的學術風氣進校就讀,與他們同吃同住的歲月裡,恩內斯特才終於隱約弄清楚奶奶不讓叔叔與姑姑負責照顧他的原因之一。
「就算小叔叔人再好,收養的怎麼說也不是親生的孩子。」朋友與他抱怨過家裡烏煙瘴氣的親戚內鬥,最後用冷淡的語氣做出結論,其他人也默默點頭。
是啊。就算是大姑姑丹尼絲那樣自由自在的人,時間久了也會對如同拖油瓶一般的外甥感到厭煩吧,所以他想奶奶當時那句話的意思,應該是:「你們有自己的人生要過,而我的沒剩多少。」
「阿們!」
「阿們!」
恩內斯特快速用手背掩住鼻子,好在前頭一齊大喊「阿們」的聲音,將那突兀的噴嚏掩蓋過去。
喪禮主辦人這時對他們揮舞手勢,他們迅速分成兩隊,一半的人員先將棺材推進一間準備好的房間等待,另一組則去戶外排放桌椅,以便繼續喪禮下一個部分——自助餐兼賓客們的往事分享大會。
「嘿,這些先給你們吃!」他們確認好棺材的定點,剛回到房間門口待命不久,傑克快步從大門走來,塞給他們裝滿小黃瓜與火腿三明治的籃子,顯然是從自助餐的餐桌上摸來的。「等下還不知道要多久!」
「謝啦,兄弟!」
他們快速分食途中,恩內斯特注意到落在人群後頭的賓客身形有些熟悉,當對方轉身他才驚覺那居然是自己的奶奶,她挽著一個年輕女性的手臂走出教堂,青年連忙拉住正要離開的傑克。
「我跟你換位置!」
「老規矩,照片拿來。」傑克斜斜地咧嘴笑。
「你他媽的,色鬼!」他與對方擊掌當作成交就邁開腳步跑出去,好在她們的腳程並不快,恩內斯特喊了兩聲一高一矮的兩位女性就在路上停下,轉身等他。
「奶奶你怎麼會來這裡?仙杜——欸?瑪麗小姐!?」他原本以為高挑的那位應該會是前女僕的仙杜瑞拉,當他看清楚時忍不住驚呼,恩內斯特實在想不通盲犬酒吧表演的駐唱女郎怎麼與自己的奶奶手挽著手站在一起。
「當然是參加喪禮啊。」葛菈蒂斯一臉理所當然地回覆。「薩菲洛斯家以前也光顧過葛夫人幾次,小威爾伯特是位不錯的藝術家,真可惜。」
「是、是這樣嗎?那為什麼瑪麗小姐會跟你⋯⋯一起?」恩內斯特忍不住朝瑪麗的方向看去,容貌豔麗的女性只是笑了笑,那顆眼角旁的淚痣讓他一時恍神,幾秒後才強制自己不要繼續盯著對方的臉——不愧是讓警局前輩花錢將情詩登報的女人。
不過他懂。
「珂賽特年紀太小還不適合出席,仙杜瑞拉要顧店總不好一直麻煩她,剛好盲犬的老闆娘說瑪麗今天有空。」葛菈蒂斯邊說邊輕輕拍了拍瑪麗的手。「真是幫了大忙。」
「我的榮幸,夫人。」瑪麗輕聲說,她打量了他身上的制服,然後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我沒想過幫忙喪禮的事宜也是警察工作的一部分。」
「啊⋯⋯似乎是長官自行答應的,至於合不合規矩⋯⋯」恩內斯特聳聳肩。
「原來如此,辛苦了。」瑪麗說完往自己的嘴邊指了指。
「不會。」恩內斯特連忙用手掌抹去方才忙亂中嘴角沾到的三明治碎屑,接著伸手比了個方向,「下個會場在那邊,我領你們過去吧。」
「不了,我們剛剛已經向喪家表示哀悼,接下來的行程就留給那些親近的人吧。」葛菈蒂斯略略看了一眼不遠處已經聚集人群的位置,然後整理了一下披肩,「外人再繼續待著就太無禮了。」
「這樣啊,那奶奶你們回家路上小心。」
「你好好工作啊。」
一高一矮的兩人就這樣慢慢沿著小石子鋪設的道路走遠,如同假日出門散步踏青一般,恩內斯特直到看著她們的背影消失拐角處,才轉身走往自助餐會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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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真是麻煩。」葛菈蒂斯扶著瑪麗的手坐上馬車,待兩人都坐好她用拐杖敲了敲車頂示意車夫出發。「今天辛苦了瑪麗小姐。」
「跟夫人一起散步很開心,接下來就拜託了。」瑪麗笑得瞇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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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內斯特從床墊與床板的縫隙間拿出一個鐵盒,他小心撥動上頭的密碼鎖頭直至聽到一聲小小的「噠」,敞開盒蓋後他從裡面翻找出幾張尺寸不大的黑白照片,上頭多半是女性身著輕薄的紗裙,半臥在沙發或床上大腿全露的模樣,他謹慎地翻找起來,最後停在一張今天下午才看見的面孔上。
「⋯⋯不行。」
他把駐唱女郎的照片塞回盒子底部,重新選了一張黑髮模特兒的照片,鎖上盒子並放回原位後,才去敲對面的房門。
「傑克,拿去。」
「謝啦,兄弟,我愛你!」
「去愛你媽!」
上到富貴如昂斯,下至莫測如盲犬,逐漸長大的過程中恩內斯特看不清楚祖母的生意到底拉起了怎樣的網——或者說他避免了自己去看清楚。當他踏上與祖父相同成為女王獵犬的道路時,祖母只是看著遠方良久後說:「嗯,是讓你自己選擇人生的時候了」,所以他想如果這就是奶奶自己選擇的人生,那他也應該跟她一樣設立界線,這樣才公平,話說回來不管事實如何,只要祖母能繼續每天都有活力地生活,那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