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豆與鯷魚義大利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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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的相遇源自一連串的安全規章。
  在恐怖攻擊摧毀倫敦塔橋之後,新上任的秘密情報局局長阿奎拉·福斯特的第一趟出差旅行——與加拿大安全情報局局長的小小會議——雨果·厄那斯中士被編列為私人隨扈的一員,本以為只是輕鬆但隱密的秘密外交任務,然而恐怖組織選擇抓緊這個情報局新舊交替的時期發起行動。
  在前往機場的路上,情報局局長的車隊被三輛武裝廂型車攻擊,雨果是阿奎拉座車上的司機,同車的還有另外一名隨扈,面對不顧一切的自殺攻擊,他們只能盡量躲避,並且往人少且遠離機場的方向前進,同時只能祈禱警方趕快過來支援。
  「長官!請待在座椅——喔。」早在雨果出聲之前,阿奎拉已經整個人窩在座椅之間的空隙,比起有機會被打穿的防彈玻璃,躲在鋼板的包覆範圍內,至少比起坐在位置上當靶好多了。
  「沒事的,支援很快就來了,你做得很好。」阿奎拉平穩的聲音從後座傳來,雨果這才發現自己把後排臼齒咬得死緊,他稍稍鬆開下顎,舌尖嘗到淡淡的血味,然後他狠狠地打轉方向盤,將荒原路華直接開上一條荒路。
  當快速反應部隊成功阻止武裝車隊的攻擊後,情報局局長有驚無險地抵達停機坪,隨扈們隨即護送局長跑向飛機,此時,一名已經叛變的機組地面人員朝著他們狂奔過去,在所有人尚未搞清楚狀況的時候,距離福斯特局長最近的厄納斯中士捨身護衛,成功用身軀擋下大部分的炸彈衝擊波,儘管現場慘烈,但所幸除了自殺炸彈客以外並無人員傷亡。
  暗殺新任秘密情報局局長的行動最後以失敗告終,情報局正在追查策劃此次攻擊的組織是如何滲透英國情報局,獲取理應是機密的局長行程等資料,以及是否和炸毀倫敦塔橋的組織有任何關係。
 
 
  暗殺行動幾天後,一日夜間,一輛載著高度機密乘客的座車抵達倫敦市區的一間醫院。
  當護理師帶著同事和局長進來的時候,雨果感到相當意外,他以為對於長官們來說,他們都只是「人肉盾牌(bullet-stopper)」而已,倒不是說他有什麼意見,只是他沒想到局長會親自過來慰問。這就像是他去關心自己那套破爛的防彈背心感覺如何。
  「長官。」依然在抗生素的影響之下,腦袋反應有點遲緩的雨果緩緩地撐起身體。
  「感覺如何?」阿奎拉坐到病床左邊,雨果注意到在她的米白色外套底下露出一角,貼在肩上的那塊紗布。
  那天事情發生得太快,他只來得及撲向阿奎拉,儘管大部分的衝擊和碎片都被他的背和身軀擋下了,可是強烈的衝擊波撞向他們的時候,被壓在他身下的阿奎拉依然撞擊到地板,大概就是那時候受的傷。
  雨果恍神了一下才回答:「恢復得很好。」
  「謝謝你。」阿奎拉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道謝。
  這真的很……預料之外,但感覺挺好的。然後雨果發現自己把心聲說出口了。
  阿奎拉露出一個微笑,不是那種她會在媒體面前嶄露的公關微笑,也不是她在議場辯論時的高知識份子式冷笑,而是真的忍俊不禁地笑出來,雨果看著她上揚的嘴角和半露的齒間,自己也笑了起來。
  阿奎拉站起身,雨果的眼神追著她。
  「你好好休息。」阿奎拉拍了拍他擺在床側的手,動作很輕,雨果裹在紗布底下的皮膚幾乎感覺不到。
  「長官。」雨果只能頷首,像每次和長官報告完那樣。
  當他們離開之後,雨果忍不住覺得剛才發生的一切都只是止痛藥和抗生素引起的幻覺,之後的幾天他也這麼認為。拜託喔,不到一個月前,倫敦才剛遭遇等同九一一事件的恐怖攻擊,接著新任情報局局長還被暗殺未遂,局長怎麼可能有空還來醫院探望受傷的人肉盾牌啊。
  雨果用單手收拾著住院時少少的行李,他今天要出院了,雖然還沒有好全,但已經可以回家靜養。而護理師又再度帶著一名全身黑的同事走進他的病房,接著是阿奎拉。
  「慶祝你出院,我帶你去你的新家。」阿奎拉的短髮編在她的腦後,使得耳邊的幾絲黑髮特別明顯。
  「……長官。」雨果只能傻楞楞地看著她。
  喔,好吧,不是幻覺。
  喔,天啊,不是幻覺。
 
 
  儘管刺殺當天發生的所有事情被視為高度敏感機密,嚴守在政府和情報局高層人士之中,然而首長階級的局長被暗殺的消息依然外流到了媒體的螢幕裡頭,避免被行動失敗的恐怖組織報復,雨果·厄那斯中士將會被安排在安全屋裡頭,直到他康復,或者危機解除。
  「這個安全屋是我親自挑的地點。」雨果出院的當天,阿奎拉在座車上對他說道。
  「長官,沒有任何冒犯的意思,但為什麼?」雨果抱著自己的右手,上頭還綁著固定吊帶。
  阿奎拉給了他一個表情,讓雨果覺得自己很笨,她說:「因為你救了我,而我有特權讓我的救命恩人得到最好的。」
  「……太誠實了,長官。」雨果停了停,「職責所在,您真的不用這麼麻煩。」
  「我差點死了,你差點死了,我想這都超出我們的職責了。」阿奎拉從公事包裡拿出平板,「而且這不麻煩。」
  雨果覺得不太對,但他也說不上來哪裡不太對,只能沈默。
  「酸豆與鯷魚到了。」等到前座的同事和對講機對話時,雨果才發現自己睡著了。
  這下可好,他也有代號了。
  雨果頂著同事們揶揄的眼神(「鯷魚耶。」有人小聲的笑。)(「閉嘴啦。」他回罵。)跟在阿奎拉身後走進位於郊區的獨棟小木屋。
  木製建築有兩層樓,旁邊不遠處還有一個棚屋,就算是在夜色之下也能看見草皮不算整齊,大概已經好幾個月沒有人整理過了。
  屋內的情況相較之下好很多,壁爐已經升起火,深色的地毯和角落的昏黃間接光源使整間屋子都瀰漫一股溫馨放鬆的氛圍;壁爐前面擺著一張三人座和兩張單人座沙發,各自有著不同的材質和顏色,上頭還有毯子或者抱枕;後頭的空間則是開放式廚房,中島上擺著幾個裝得鼓鼓的塑膠袋,往旁邊一走就是可以坐上十人的餐桌和同樣數量的餐桌椅。
  雨果懷疑這裡是哪個政府高層或者某個有錢人的鄉間別墅,因為破產抑或什麼其他的原因,被情報局徵收成專門給重要人士——比如情報局局長——的安全屋。
  「嗯,還算可以。」阿奎拉看了一圈屋內的狀況,滿意地點點頭。
  雨果一進屋便開始逡巡四周,他開闔窗戶和後門確認警報的狀況,查看窗簾、衣櫃和浴室裡沒有藏匿任何人或詭異物品,並檢查所有的房間,最後走回客廳。
  「長官,一切安全。」說完之後,雨果就看到阿奎拉又用那種讓他覺得自己很笨的表情看著他了。
  「長官。」一名同事在阿奎拉的示意下動身離開,同事經過雨果時,對著他點點頭,然後走出屋子。
  「這裡是你的安全屋。」阿奎拉站在客廳,看著他說道。
  雨果不清楚自己現在的表情,但一定很蠢,因為阿奎拉的笑意更深了。
  阿奎拉維持上揚的嘴角,問:「你不喜歡嗎?」
  「不,不是。」雨果張嘴又閉上,然後他忍不住喊出聲音:「這太大了!」他以為自己只會得到一個公寓套房,以往都是這樣的,他幫線人或者證人安排過不下十次安全屋,從來沒看過這種安全屋!又不是說他有一個家庭需要安頓還是什麼政府高層!
  「要不然你以為我們大老遠的搭車來這邊幹嘛?」阿奎拉挑眉,然後她脫下外套,放在其中一個沙發上,接著走進開放式廚房裡。
  「我以為我只是搭個便車啊。」雨果誠實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阿奎拉從廚房的冰箱裡拿出覆著鋁箔紙的鐵盤,自餐櫃中拿兩個餐盤,然後用叉子盛起兩份義大利麵放到瓷白的盤上,她將一份擺到微波爐裡開始加熱。
  伴隨著機器運作的低頻聲音,阿奎拉開口:「這的確不符合任何行動準則。」雨果靜靜地聽著她說。「但是情報局被滲透得像個篩子,警方那邊也差不了多少,瑪格麗特正在整頓中。」
  那個總是綁著馬尾的堅毅署長的面龐浮現在雨果的腦海裡。
  「我身邊可以信任的人不多,尤其我又剛上任。」阿奎拉說得很慢,像是要讓雨果體會到這是他成為情報局局長心腹,或者某種類似的存在的時刻,「一個願意付出性命保護我的人,我願意信任他。」
  「不對,長官。」雨果剛出聲,就被微波爐加熱完成的音效打斷,阿奎拉拿出冒著熱煙的義大利麵,然後又放進另外一盤。雨果看著被推到自己面前的酸豆和鯷魚義大利麵,突然覺得一切都太荒謬了,事態發展太過快速,他的腦細胞在此刻才終於完成處理程序,吶喊著這一切都太荒謬了。
  「如果我被滲透了,叛變了,而刺殺妳、拯救妳,這一切都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計畫呢?如果這一切就是另外一個計畫?備用計畫?」雨果皺著眉,他覺得自己需要負起責任,雖然他也不確定到底要負起什麼責任,「妳說我是妳的救命恩人,但從一開始就不應該發生這種事情。而這整件事,包括到醫院探望我,都太危險了,太多安全破口,妳不應該這麼做。」
  雨果說完之後,一陣沈默瀰漫在他們身周,微波爐的叮響也無法打破他們之間的死寂,並且足夠讓雨果回過神來——他是什麼人、有什麼資格跟一個堂堂情報局局長這麼說話,他說的難道對方沒有想過嗎?他只是個蠢得要命的人肉盾牌!
  「抱歉,長官,我、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我沒資格說這種話,您當然都考慮過了,我——抱歉。」雨果低著頭,渾身上下都浸在羞愧和後悔的情緒之中。
  阿奎拉的回應是轉身拉出洗碗機,拿出兩人份餐具,然後用一條乾淨的布裹住餐具,夾在左手臂下,並一手一盤端起兩份餐點,走到餐桌旁放下。
  雨果在阿奎拉的示意坐到主位的右手邊,彷彿剛才的爭論都沒有發生一般,他們開始吃著晚餐。直到捲起一口義大利麵放進嘴裡的時候,雨果才發現自己有多麼餓。
  「我每天都在換安全屋。」當他們吃得差不多的時候,阿奎拉開口,手裡端著一杯她剛剛去倒的紅酒,「包括首相和所有部會首長都是,天知道女王和王儲現在在哪座鄉下城堡,白金漢宮現在除了幽魂以外沒有其他王室成員;瑪格麗特乾脆睡在蘇格蘭場,因為其他地方都有被洩漏的危險,她乾脆待在最理所當然的地方——最可怕的不是攻擊,而是不知道可以相信誰。」
  「但不知道怎麼的,您相信我。」雨果小心地叉起最後一顆褐綠色的酸豆,放入口裡,然後他放下叉子,用紙巾擦乾淨自己的嘴周。擔任私人隨扈可不只是需要當人肉盾牌,他們必須隨時隱身於各種場合,學會各式禮儀是讓自己不引起注意的第一步。
  「是你不知道為什麼,我可是很清楚。」阿奎拉也放下餐具,她的餐盤上還有三分之一的食物,倒是酒杯已經空了。
  「好吧。」雨果嘆一口氣,他不想繼續追問局長為什麼相信自己,反正他就是一個聽令的盾牌,「但這個安全屋對我來說還是太大了,不能換一個嗎?」盾牌只需要放在外面那個棚屋就足夠了。
  「你還記得我說我每天都在換安全屋嗎?」
  「是的。」
  「我懶得換了,反正這邊登記的是你的安全屋,我的車子會開去其他地方,『酸豆』也會去其他地方,但『鯷魚』會在這邊。這件事只有極少數我身邊的人才知道。」
  真好喔,讓人搞不清楚的代號,他的同事一定會很煩,哈。雨果在心裡幸災樂禍。
  等等,「那我的安全屋到底在哪裡?」如果這裡名義上是他的安全屋,但其實是局長的,那他的呢?雨果的眼睛露出純粹的疑惑,而他看見阿奎拉又露出之前在醫院時的那個表情。
  阿奎拉收起他們兩個的餐盤,倒也不是雨果不想幫忙,只是他現在實在只會幫倒忙,然後他坐在原位,重新整理他們剛才的對話時才恍然大悟,或者該說是後知後覺。
  喔,好吧,他們要住一起了。
  喔,天啊,他們要住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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