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藏深夜的暗影只會帶來壞消息

  
  
  蘿絲芮聽見樓下廚房傳來瓷盤碎裂的聲音時,正在主臥房服侍臥病的丈夫吃早餐,或許是因為終於見到許久未見的兒子,菲尼克斯今日精神好多了,不用別人幫忙就能自己撐起身子,連攪得糊糊的粥都多吃了半盤。
  「你——」菲尼克斯開口,卻又停住,蘿絲芮可以感覺他的話語在唇齒間轉一個彎,最後他說:「我對不起你。」
  「你永遠都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蘿絲芮放緩語速輕聲回道,她握住菲尼克斯顫巍巍的手,用拇指指腹搓揉他的手背,安撫他的情緒。
  「我會留下一筆錢給他,其他的你都可以決定,不留給他也沒關係。」菲尼克斯嘆口氣。「戈登-倫諾克斯的爵位會讓我弟弟繼承,他——」
  「別說傻話了,菲力。」蘿絲芮搖搖頭,不願意繼續這個他們已經談論無數次的話題。「我說過了,克里斯多福是你的兒子,不論以前你們發生什麼事情,他都已經繼承戈登-倫諾克斯的姓氏,那麼爵位就該是他的。」
  菲尼克斯還想說什麼,但他們總是會結束在同樣的結論裡——他們沒有小孩。於是他張嘴,再次吃下一口濃稠的粥。
  待蘿絲芮回到一樓,廚房的小小混亂已經被能幹的傭人們處理完畢,她站在玄關處,呼喚女僕長的名字。
  「夫人。」海莉手捧深藍綢緞的斗篷出現,她張開斗篷並平穩放在蘿絲芮的雙肩上。
  「剛剛是克里斯多福嗎?」
  「是的,夫人。」蘿絲芮沒有明確指出她所問何事,但海莉的答覆毫無猶疑。
  女僕長順時鐘走了個半圈來到蘿絲芮面前,將斗篷的抽繩拉到適當的緊度,打上一個穩固的結,她繼續說:「少爺聽見約翰管家轉述您的話,隨即摔碎餐盤,他出門前要了昨天騎來的馬之後,說傍晚時再回來,便騎馬離開了。」
  「公爵又睡回去了,午後記得喚醒他吃藥,然後派人在午餐之前把克里斯多福叫回來。記得,他的寶貝馬匹得要好好照顧。」蘿絲芮想了一下,繼續說:「如果他不想回來的話,就告訴他以後別想見他的父親了。」
  「知道了。」海莉微微低頭,恭敬退後一步,送蘿絲芮出門。
 


 
  轟轟的汽笛聲帶來的不只是巨大的聲波,不容小覷的震動同時傳遞到渡輪內的每一處,蘿絲芮的眼角餘光瞥見一位紳士擺在欄杆上的帽子因為細碎的震盪而掉落到無風的河面上,他的驚呼和其同伴的笑聲引起周圍幾名乘客的注意。
  此刻的她正蹲在其中一個朝向河道的座位旁四處張望,似乎是在找尋什麼東西,過了一會,蘿絲芮扶著上漆的椅面,嘆一口氣,她已經搜索所有角落兩次,卻毫無所獲,或許這個情報交換點(Dead drop)的確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夫人?您還好嗎?」輕柔的女聲在蘿絲芮頭上響起,話語間有著適當的擔憂和困惑。
  蘿絲芮聞言,不動聲色地維持蹲姿並扭過身,用半個身軀掩蓋雙手的位置,她抬頭,背光造成的斗篷陰影正好覆在她的半張面孔上,她稍稍壓低自己的聲音:「我還——多勒希爾?」
  「夫人,好久不見。」戴著一副大眼鏡的年輕女人點點頭。
  「怎麼這麼巧——」蘿絲芮的聲音恢復本來的音調,還帶了點輕快的語氣,她在話語間穿插旁人無法聽見的耳語:「麻煩幫我擋一下。」
  說完,蘿絲芮便藉著斗篷和轉移腳步到她身後的多勒希爾的遮掩,從外套中掏出一份摺疊起來的報紙,並使勁拋到椅子和艙壁之間的最深處角落。
  「謝謝你,我找到了。」確認目的達成之後,蘿絲芮舉起捏在指尖的小巧珍珠耳環,露出淺笑對著多勒希爾說,同時也讓其他悄悄關注她們的人不會從好奇上升到懷疑。
  「太好了。」多勒希爾扶起蘿絲芮,兩人便在可以一覽河面風光的座位上相鄰而坐。
  「你要去哪裡?」蘿絲芮戴上耳環之後,手掌慢慢撫平衣物在蹲下時造成的皺痕,一邊問道。
  「回去大學,夫人呢?」
  「下一站停靠哪裡?」
  「第四區。」
  「那我要去第四區。」
  多勒希爾的大眼鏡底下透出不贊同的神色,她壓低聲音道:「所以你特地搭上這艘渡輪只是想要——」
  「看報紙。」蘿絲芮接過話尾,多勒希爾連忙咬住下唇,止住差點說出口的話。
  「我們已經被禁止——」
  「所以我沒有找你們。」
  「你剛剛甚至還要我幫你掩護。」
  「你的每一句話都要反駁我嗎?」蘿絲芮挑起眉,用唇語無聲地說:「反駁你的指揮官?」
  「誰叫你每一句話都讓人這麼想反駁。」多勒希爾扭首,彷彿在鬧彆扭,她的黑色短髮帶起一個旋,相對應的方位同時出現一團吵雜的聲音,引得蘿絲芮也跟著看了過去。
  她們的視線一起著陸在幾個大聲吵鬧的水手身上,多虧他們,蘿絲芮和多勒希爾略微古怪的對話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你有在這裡遇到其他人嗎?」蘿絲芮看見多勒希爾頷首,她繼續問:「那個線人呢?」
  「沒有……但我們本來就不知道那個人是誰。」
  多勒希爾的話讓蘿絲芮勾起淺淺的微笑,是那種聽到俏皮笑話時會揚起的笑容,她說:「所以你也還在調查莉莉貝絲是怎麼死的。」
  「我沒有,是你叫我調查的。」
  「看來身為你的指揮官,我也只能擔起這個責任了。」
  「這是我欠她的。」多勒希爾依然沒有回過頭,但她的語氣已經說明一切。
  「我們都欠她。」
  在她們的對話間,喧譁的水手們正準備騷擾在斜前方的幾位年輕少女,當他們發現蘿絲芮與多勒希爾正瞧著他們時,幾人轉移目標,來到她倆的面前。
  「美麗的小姐——」
  「我剛剛聽到你們說持有通行證門票?」蘿絲芮搶在對方說完話之前開口,讓來人的調笑化為一團困惑的模糊音調。
  「現在有很多假造的通行證門票,你們知道嗎?」多勒希爾接著說,然後她從小包中拿出幾張神似通行證的紙張,並繼續道:「我是渡輪公司的職員,這些是我們查到的假通行證,你看,光是一個早上便有這麼多,或許我可以幫你們看看?」
  出乎意料的開場白使得水手們個個都愣住,接著紛紛拿出自己的通行證,幾人大聲嚷嚷。
  「怎麼可能會是假的!」
  「哎呀就讓她看看!」
  「不可能是假的啦!」
  多勒希爾扶著眼鏡認真端詳所有拿給她的通行證,每看完一張便遞給一旁的蘿絲芮,一邊說著:「假的,假的,假的,這也是假的,嗯,全部都是假的。」
  水手們張大嘴巴,不敢置信,本來吵鬧的他們現在都鴉雀無聲。
  「但沒關係,我可以給你們真正的通行證。」多勒希爾再次從小包中拿出幾張白色的紙張,她指著鋼印的位置:「你們看,有這個印鑑便代表這是真正的通行證。」
  「要錢嗎?」有水手問道。
  「通常是需要手續費,但如果——」多勒希爾還沒說完,水手們胡亂掏出幾個畢朗交到多勒希爾手上,多勒希爾點點頭,忽略他們難為情的樣子,不再多說什麼。
  拿到真正的通行證之後,水手們便安靜前往船尾最少人的角落,不再搭理任何人。
  蘿絲芮手裡捏著一堆通行證,似笑非笑地看向多勒希爾:「真不愧是我們最厲害的偽造者,但你拿給他們什麼?」
  「就只是船票而已,單向的。」多勒希爾聳聳肩,但眼中閃爍著狡黠的亮光:「沒想到他們這麼好騙。」
  「你真應該加入紅狐。」蘿絲芮覺得自己幾乎可以看見在年輕女人背後搖擺的狐狸尾巴。
  多勒希爾皺起鼻子,她滿臉嫌棄地回:「加入一個不可見光的神秘組織就夠了,我才不要加入兩個。」
  不同於稍早前所說的,蘿絲芮和多勒希爾一起在下一站下船,在水手們發現假船票之前遠離他們,蘿絲芮找了一輛馬車載多勒希爾回到第八行政區,而她則繞遠路回到位於第九行政區的布萊頓宅院。
  在她們啟程前,多勒希爾突然看著賣圓形甜甜圈的小販說:「我想吃那個。」
  蘿絲芮點點頭,卻發現多勒希爾看著自己,似乎想要她幫忙付錢,蘿絲芮忍不住微微瞠目:「你才剛拿到那些水手給你的錢不是嗎?」
  「那些要存起來。」多勒希爾理所當然地回,又補充:「就當作折抵那些假船票的製作費用。」
  蘿絲芮放棄和多勒希爾爭論,從外套夾層掏出錢包,她用眼神詢問對方。
  多勒希爾先是舉起一根手指,但年輕女人馬上搖搖頭,中指加入食指的行列,最後她總共舉起四隻手指。
  「你不要嗎?」坐在馬車裡,懷裡抱著一大包熱騰騰的甜甜圈,手裡吃著一顆,多勒希爾總算露出屬於她這個年紀該有的表情。
  蘿絲芮看了一眼閃著油光的甜點,胃部頓時冒出一股噁心感,她壓抑下不舒服的感覺並搖搖頭:「我會胃痛。」
 


 
  當蘿絲芮浸著濃厚的夜色回到莊園時,依然是海莉來迎接她。
  「公爵睡下了,少爺於中午前回來用餐,兩人在書房裡待了許久,直到傍晚少爺服侍公爵用完晚餐之後才回去為他準備在東翼的房間,剛剛已經梳洗完畢。」海莉精簡回報今日在宅院時發生的事情,一邊幫忙蘿絲芮卸下斗篷,她停頓一個呼吸,抬頭看見蘿絲芮示意她可以繼續,才道:「少爺讓我轉告您:『以後不准再威脅我』。」
  蘿絲芮輕輕頷首,在海莉轉身前又問:「我需要的東西有準備在廚房了嗎?」
  「有的,溫蒂正在廚房幫您顧著。」
  「嗯,下去吧。」
  昏暗的廚房空間裡除了幾盞蠟燭,便剩下壁爐的火光,燃燒的柴火伴隨各式各樣食物的氣味,帶來溫暖的空氣,一掃蘿絲芮身上殘存的夜晚寒氣。
  「夫人。」坐在爐邊小几,看顧上頭小鍋的溫蒂連忙起身,向蘿絲芮行禮。
  「去睡吧,接下來我用就好了。」
  溫蒂看起來想說些什麼,但還是溫馴地點點頭,放下手上的湯勺後便離開廚房。
  蘿絲芮拿起厚厚的帕巾,將小鍋從爐上移到廚房中央的大桌上,並拿起乾淨的勺子舀起一碗黑乎乎的藥湯。
  「你在下毒嗎?」托拜厄斯的聲音冷不防出現在背後,但似乎沒有驚動到蘿絲芮。
  「下毒給我自己喝嗎?」蘿絲芮搖搖頭,並沒有多做解釋,然而年輕人不懂得善罷甘休的意思。
  「為什麼大半夜的在這裡喝湯?你出去找情人的時候沒有吃晚餐嗎?打得太火熱來不及吃?」
  蘿絲芮抬頭看他一眼,嗓音依然沒有波瀾:「如果你必須得知道的話,我有胃病,這是我的藥。」
  托拜厄斯皺起眉頭,嘟囔:「生病的人還想照顧另一個病人。」
  「克里斯多福,快去睡覺了。」蘿絲芮又喝一湯匙,無視又生氣的托拜厄斯,而後者自討無趣之後也踏著重重的步伐,怒氣沖沖地離開了。
  蘿絲芮將陶鍋中的最後一點湯藥也喝完,沒有留下任何一滴液體,難聞的藥味讓她有些嘔心,但她只是用手掌撫了撫胸口,壓下陣陣不適感,她想回去書房再釐清、整理往後該做的事情,然而連結庭院的門廊突然延伸出一段長長的黑影。
  她悄無聲息往反方向後退一步,讓自己可以完全面對那突兀的黑影,直到影子長出身軀與一張面孔,那副陌生的臉孔嶄露笑容,卻完全無法讓人感受到友善或熱情,只有從腳底延伸起來的寒意。
  好半晌沒有人開口,蘿絲芮知道這樣在某種程度上等於告訴對方很多事情,比如她是個看見陌生男子不會呼喊僕從的大膽女人,比如她對於家中被闖入的應對方式是冷靜審視,但她忍不住想要測試對方,看看那人會有什麼反應。
  蘿絲芮試著在昏暗的燭光下觀察對方,對方全身深色的服裝介於狼狽和得體之間,或許一開始是整齊乾淨的,可是不知道經歷什麼事情,讓他現在看起來有些狼狽,不過從領口及袖口的暗紋來判斷,蘿絲芮依然能得出布料不錯的結論。
  在繼續探討來人的來歷前,蘿絲芮判定她得要主動開口才能獲得資訊,於是她開口:「你是誰?」
  男人的微笑不減,他的左手揮揮灰白色的報紙——蘿絲芮放在渡輪上的報紙。
  蘿絲芮幾乎無法按捺住自心底湧出的各種情緒,她的呼吸頓時急促起來,連心臟都跳得又急又快,她無法抑止喉頭顫抖,好半晌才擠出一句話:「你是莉莉貝絲的線人。」
  「我是獻上花朵的人。」男人上前一步,一直放在背後的右手伸出,他的手上拿著一本精裝書籍。
  蘿絲芮遲疑一息便決定上前接過那本書,她的視線掃過以西班牙文寫下的書名:《你的氣味像是一段記憶(Hueles como un recuerdo)》。暗綠色的書封上頭繪有一束小蒼蘭的燙金畫像。
  「莉莉貝絲說你會懂。」男人維持面對她的姿態,同時往後退半步。
  他的口音聽起來就和莉莉貝絲一樣。蘿絲芮想。
  蘿絲芮從對方的肢體語言中看出這段對話已經邁向尾聲,於是她把握最後開口的機會:「是誰殺死莉莉貝絲的?」
  「我。」札卡瑞亞斯的黑眼就像漆黑的深淵一樣,直直望向她的眼底。
  老友在她的耳後呢喃:潛藏深夜的暗影只會帶來壞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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