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手拿著白玫瑰走向懸崖邊緣

 
 
  蘿絲芮敲響馬廄入口的左側門框,如果有門的話她一定會敲門,可是自從三天前木門的可憐鉸鏈被托拜厄斯弄壞之後,就乾脆整扇門拆掉擺在一邊,蘿絲芮想讓木工過來修一修,但托拜厄斯說不用麻煩了,他會自己裝回去。
  「別看了。」托拜厄斯瞥一眼倒在一邊的半圓木門,然後繼續搗鼓他手上正在做的事情。「我有空就會裝回去,拜託你別像個老媽子一樣一直念。」
  蘿絲芮搖頭,輕聲回:「我沒有想要表達意見。」
  「那你要幹嘛?」相處半個月後,托拜厄斯總算願意和父親的妻子維持一種表面上的和平,他們甚至可以同桌吃飯而不吵架了。
  「你的生日舞會有沒有想要邀請的人?」蘿絲芮走近馬廄內部的左側牆壁,端詳上頭擺放的幾個鞍坐,新鮮牧草和乾草堆夾雜動物的氣味,整體味道並不讓人感到舒適,但她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我說過不想辦什麼舞會,我在艾邦登沒有認識的人。」托拜厄斯沒好氣地說完,便轉過身想要趕走對方,卻發現蘿絲芮已經走到他的身側。
  「那你可以在舞會上認識新朋友。」蘿絲芮遞給他一疊牛皮紙,上頭寫滿她的字跡。「這是參加舞會的貴族名單,每個人名旁邊都有寫一些介紹,你有空看一看。」
  托拜厄斯下意識接過紙張,但隨即摔到面前的工作桌上,他滿臉抗拒地開口:「我不想——」
  「這是告訴貴族們你即將繼承戈登-倫諾克斯爵位的大好機會。」
  「我懂。」
  「那麼——」
  「但是我不想。」托拜厄斯的目光左右彈跳,就是不肯看向蘿絲芮。
  「克里斯多福,」蘿絲芮沉吟一會,決定不掩飾自己的觀察。「你在怕什麼?」她小心翼翼問,彷彿再大聲一點就會嚇跑眼前擔驚受怕的小動物。
  托拜厄斯面露掙扎,他試圖隱藏卻無果,年輕的爵位繼承人用力撓頭,紅色髮絲頓時凌亂不堪,最後他雙手高舉在半空中,大嘆一口氣,道:「我沒有認識的人!」
  儘管和前段對話一字不差,蘿絲芮面露理解地點點頭,她對他側頭示意:「跟我到外頭一下?」
  他們一起走在莊園的草坪上,幾名僕從捧著鮮花與餐盤穿過他們朝向後花園前進,那裡是宴會的所在地,但並非稍早提到的生日舞會,而是蘿絲芮每月固定舉辦的花園午餐聚會。
  待他們接近無花果樹下時,看見那裡站著一名約二十多歲的男人,只是他的歲數看上去比起接近托拜厄斯,更像是蘿絲芮的同輩友人,除了歸功於蘿絲芮不符合年紀的年輕外貌,男人打理整齊的深棕色落腮鬍也讓他看起來成熟許多。
  「克里斯多福,這是卡爾.布勞恩醫生。」蘿絲芮伸手介紹兩人認識。「卡爾,這是我的繼子,托拜厄斯.克里斯多福.戈登-倫諾克斯。」
  「博士?什麼的博士?」托拜厄斯問,他投過去一道懷疑的視線。
  「不是博士,是醫生,我畢業於倫敦醫學院,之前都在英國當醫生,今年回國執業,目前在第六區開設一間小診所。」卡爾伸出右手,友好地和托拜厄斯握手。
  「我們是老朋友,我的胃病的藥都是他調配的,最近菲尼克斯也多虧他才有好轉的跡象。」蘿絲芮淺淺微笑,在卡爾身邊的她看起來輕鬆許多,托拜厄斯在他倆之間來回多看了幾眼。「作為家族的家庭醫生,卡爾已經受邀參加你的生日舞會,他可以陪著你。」
  「我不需要保母。」意識到蘿絲芮的意思,托拜厄斯慢半拍脹紅了臉,要不是有外人在旁邊,怕是早就大吵大鬧起來。
  卡爾聳聳肩,說:「我也不是保母,但或許你會想要個朋友?」
 


 
  距離餐會開場只剩幾刻鐘,海莉出現在蘿絲芮身旁,避開旁人對著她的耳朵說了些話,蘿絲芮面露困惑,但仍然邁步朝向書房前進。
  「久仰鳶尾帽店的名聲,但我並沒有訂購任何帽子,請問是不是哪裡出錯了呢?」蘿絲芮步入書房的途中一邊說道,聲音足夠讓任何在走廊旁的人聽見,一邊掩上半敞的木門,她的話尾同步於關門的那刻。
  當門扉完全闔上之際,蘿絲芮的目光冷凝成霜。
  「你為什麼會來這裡?」她的語氣與眼神有著同樣的冷冽,但隱在其中的憤怒逐漸沸騰。
  站在書房正中央的高挑人影並沒有看向她,對方逡巡一圈堆滿精裝書籍及高貴傢俱的書房,在蘿絲芮失去耐心之前慢悠悠開口:「奎妮要我過來告訴您,不要忘記您在艾邦登的任務是什麼。」
  「我前陣子才剛繳交一份情資報告,難道我看起來像是得了失憶症的患者嗎?」
  「您去失效的情報交換點與多勒希爾見面,讓奎妮開始思考是不是該質疑您完成任務的能力。」
  蘿絲芮冷笑一聲,嘴角的紋路揚起嘲諷的弧度,她回:「那奎妮派來跟蹤的人該去檢查一下視力了,因為我們很明顯只是巧遇而已。」
  「在我們這行沒有所謂巧合這件事。」對方的聲音持平,不高亢也不低沉。
  「如果奎妮想要因為一次巧遇就撤換指揮官,我無所謂,菲尼克斯只剩下不到兩個月可以活,就讓他弟弟繼承戈登-倫諾克斯的爵位,然後繼續走私軍火,讓歐洲政局更加混亂,反正沒有平民會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但我們都會知道許多人的死亡都是可以避免的,卻因為多疑的女王(Queenie)在陣前換將導致更多悲慘的事情發生。」蘿絲芮一鼓作氣說完,她的胸口因為急促換氣而上下起伏,但也逐漸冷靜下來——她早就沒有什麼好輸的了,而什麼都不在乎的人永遠是談判中最有利的一方。
  「不要再做出無謂的事情,莉莉貝絲的死已經無法改變。」對方依然沒有什麼情緒,他說完之後便走到中央的桌几旁,蘿絲芮這才看見那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一個帽架,而上頭擺放一頂全黑的女仕禮帽,長長的蕾絲面紗幾乎不透光。
  「這是奎妮的禮物,讓您在喪禮上可以使用,面紗感謝您的效力,指揮官。」
  「告訴奎妮,下次還想再質疑指揮官,可以直接開除我就好,不用大費周章派信差過來。不送。」
  回到後花園,蘿絲芮冰冷的神情在暖陽的照耀下逐漸消融,她看著已經和卡爾笑鬧在一塊的托拜厄斯,緩緩吁出一團混濁的長氣,然後她在幾個呼吸間提起戈登-倫諾克斯夫人的姿態,向著即將開場的餐會前進。
 


  
  蘿絲芮帶著托拜厄斯在餐會上認識各式各樣的藝術家,讓年輕的爵位繼承人逐漸習慣交際的禮儀與節奏,卡爾則陪在他們身邊。直到托拜厄斯再也受不了,蘿絲芮才讓他去找幾個年紀相仿的年輕男人打馬球。
  又會面了幾位想找她談天的藝術家,戈登-倫諾克斯夫人終於得到一點喘息的空檔,她在草坪上找到卡爾,後者坐在鋪有棕色野餐布的緩坡上,他看著不遠處正在進行風景速寫的幾名畫家看得津津有味。
  「你們倒是熟得很快。」蘿絲芮在好友的幫忙下也坐到野餐布上,但不同於卡爾的視線,她看向草坪另一頭打得火熱的馬球賽,托拜厄斯正巧打出一記精彩的射門。
  「他在別人身邊比較正常。」卡爾聳聳肩,誠實說出自己的看法,一旁的蘿絲芮不置可否。「你的胃有好一點嗎?我這次換了一個英國的新藥,應該會比較有效。」
  蘿絲芮頷首,露出今天第一個真心的微笑。
  「說吧,特地找我過來,你需要什麼?」
  卡爾問得沒頭沒腦,但蘿絲芮不意外被老友看穿,她開口:「如果有人想要掩蓋或造假一個人的死亡原因,你能夠在驗屍報告裡面看出端倪嗎?」
  「不容易。」卡爾思考一下才道:「有心造假的話應該都會安排好,如果是意外或者生病過世就更容易了。」
  「如果我能弄到文件,你能幫我看看嗎?」
  卡爾跳過了「你要怎麼弄到?」或者「這樣會很危險。」之類的話,只問:「是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嗎?」
  「沒有她就不會有現在的我。」蘿絲芮緩緩說,女王的信差帶來的警告使得她的脖頸有一陣陣不自然的抽痛感,但不論奎妮怎麼阻攔,她早已在幾個月前便下定決心。
  「那等你拿到報告就帶到診所給我,不要帶回這裡,我偶爾會幫忙醫學院處理幾件驗屍的案子,診所有一兩份報告不奇怪。」卡爾用手指撓撓下巴的鬍鬚,他微微皺起眉頭。「但我必須得先說,如果有心隱瞞,報告一定會先處理好,所以我不一定能看出什麼。」
  「我知道,謝謝你。」蘿絲芮感覺到自己的雙肩緊繃舒展開來,她需要一個可以讓自己全然信任的人去做這件事,否則她也不會求助友人,儘管她也不願意讓卡爾牽涉太深,但也只能先這樣了。
  「不用謝。」卡爾搖搖頭,還想說什麼,但止於看見海莉逐漸接近他們的身影。
  在他們身後,海莉走到話語可以清楚聽見的距離便停下,她略微提高嗓音:「夫人,瑪格莉特夫人帶來一位新的藝術家,想要引薦您。」
  卡爾給她一個「去忙吧。」的眼神,蘿絲芮對他點點頭,起身跟著海莉前往草坪的另一頭。
  「夫人,這位藝術家來自西班牙,他是一名詩人,也是收藏家。」待蘿絲芮走到宴會桌周邊時,瑪格莉特馬上迎上前,並示意跟在她右側的青年:「這是荷賽.蓋維茲;荷賽,這是戈登-倫諾克斯夫人。」
  「夫人,很榮幸見到您。」黑髮的青年雖然換了一個名字,但他的樣貌和那天闖入布萊頓莊園的黑影一模一樣。
  札卡瑞亞斯執起蘿絲芮的右手,在上頭印下尊敬的吻,蘿絲芮則是禮貌頷首。
  「這是他的詩集,《你的氣味像是一段記憶》——」
  「這是你的詩集?我書房裡也有一本。」
  「原來夫人也是荷賽的粉絲嗎?」瑪格莉特驚喜地輕拍手。
  「說不上粉絲,我還沒開始拜閱,那是別人贈予的禮物。」蘿絲芮淺笑回道。
  札卡瑞亞斯從一旁專門擺放禮物的圓桌上拿起一只用淺金色緞帶裝飾的墨綠禮盒,他用雙手呈上展示給蘿絲芮,道:「夫人,這是從海的另一邊帶來的禮物,您知道塔羅牌嗎?這是當地最新且最流行的一組牌面。」
  「我知道塔羅牌,謝謝你準備禮物,費心了。」
  「如果夫人願意的話,我可以展示這組塔羅牌給您看看嗎?」
  正想要讓海莉接過禮物的蘿絲芮一頓,她不動聲色看一眼札卡瑞亞斯,然後緩緩點頭。
  札卡瑞亞斯露出笑容,重新將禮物擺到桌上,並打開紙盒從裡頭拿出一疊紙卡,他展開手工繪製的牌卡,有著華麗圖紋的背面朝上。
  「請夫人隨意抽出一張。」
  她在左側抽起一張翻過來,下面的英文字顯示這張卡的名字:愚者(The Fool)
  「啊,愚者。」札卡瑞亞斯的語氣介於驚喜與感嘆之間,讓人聽不出來他的真實情緒。
  「是張好牌嗎?」蘿絲芮微微側頭,表達出恰到好處的好奇。
  「他象徵著新開始與冒險。」
  「我感覺接下來會有個但是?」
  「但是您看見了嗎?他正歡快地走向懸崖,因此這可能代表目前的行為是衝動不經思考的,未來可能遭遇危險。」札卡瑞亞斯伸出食指,輕輕在愚人手上的白玫瑰畫圈,並隨即游移手指到卡牌下方的懸崖。
  蘿絲芮抬眼,對上一對黑色的深淵,在那一瞬間他們交換了旁人無法理解的眼神,短短不到一息之後她彎起眉眼,禮貌的笑容回到她的臉上,她輕聲道謝:「原來如此,這真有趣,謝謝你的禮物。」
  「當然,祝您有個好日。」
  「也祝您有個好日。」
  蘿絲芮示意海莉接過已拆封的禮盒,幾人再閒聊幾句之後便道別。
  等到宴會結束,所有賓客散去,連托拜厄斯都回到主屋裡找他的父親,蘿絲芮獨自一人坐在後花園的涼椅上,身邊穿梭著打掃整理的僕從,她從袖口拿出不知道何時收在身上的愚者牌,並想起札卡瑞亞斯當初是如何介紹自己——獻上花朵的人。
  「愚人手拿著白玫瑰走向懸崖邊緣。」她無聲說著,思忖該是時候找機會跟這位獻花者好好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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