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簷下的細語與影


〈早晨的氣息〉—— I. Andante (J. Haydn: Keyboard Sonata No. 12 in A Major, Hob. XVI/12)

雨停了。
天空還留著未散盡的灰,宛如刷洗到一半的牆面,刷痕裡滲著春末尚未放晴的涼意。窗縫開著一指寬,風挾著昨夜積在屋簷的潮氣,溜進來,把帕西瓦爾臉頰上那點微熱也一併攫去。

他從半醒的夢中醒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窗外灰白的天,隨後是半掩的門縫。門外有聲音,不大,如貓踏過餐桌,還帶著鍋鏟偶爾輕碰鍋沿的「喀嗒」。奶油融化的香氣不張揚,襯得草莓被切開時釋出的酸甜氣味分外誘人,混雜著鬆餅麵糊的氣味,一點一點滲進他還未完全清醒的鼻腔。

帕西瓦爾側頭,看見床頭那只瓷杯被人動過,杯底還留著沒喝完的水,杯口沾了一點牙膏味的薄荷氣。他動了動指尖,指腹摩挲著被單的細縫,昨晚翻身時被拉皺的痕跡還沒撫平,隱約能看到壓下去的一道暗影,如同某種藏在布料裡的秘密。

他慢慢坐起來,背後是還未散盡的暖意,薄被滑到腰際,露出帶著些許淡淡紅痕的側腰。那是昨夜范恩留下的,宛如貓的腳印留在淺淺的雪地裡——輕輕的,不大不小,既不疼也不特別顯眼,不知怎地卻令人無法忽視。

起身時,他沒穿拖鞋,就這麼赤腳踩在木地板上,地板吸過夜裡的暖氣,還留著一點餘溫,從腳心慢慢往骨縫裡滲。角落那雙被隨腳踢開的拖鞋還卡在床尾,他沒去撿,只是順手把將散落的襪子往床邊踢了踢,露出原木紋理的地面,乾淨得幾乎看不見灰。

走到門邊,他沒有先開口叫人,一如多年前獨居時每個早晨一樣,腳步悄無聲息,只是站在門口,望進廚房,看著那道忙碌的背影。

范恩背對著他,套著一件灰白的寬鬆T恤,領口被扯得有些變形,鬆垮垮地掛在肩上,露出半截肩胛骨和鎖骨之間那道微紅的抓痕。平底鍋裡正冒著細細的熱氣,金黃色的麵糊在鍋底微微澎起來,邊緣透著鬆餅該有的香脆。桌上玻璃碗裡浸著切開的草莓,碗的外側冒著的水珠,在晨光下閃閃發亮。

范恩煎鬆餅時總是習慣用最小的火,怕煎焦,卻又捨不得一邊糊掉,所以總是三不五時要翻一翻,看一看,彷彿在照顧一個任性的孩子。這是帕西瓦爾在與他同住後才慢慢發現的小習慣。范恩似乎做什麼都怕浪費,鬆餅糊一定要用刮刀刮得一乾二淨,碗邊不留一滴。洗刀子也是如此,刀刃在水下要來回沖幾遍,直到他自己滿意為止。

另一個習慣是怕安靜。只要一個人在廚房,范恩就會嘴裡含著些聲音,要麼低聲哼調子,要麼唸叨著今天要買什麼、昨天剩了什麼,聲音低得彷彿在對爐火傾訴。

帕西瓦爾靠著門框,看著那道背影,任那點奶油和麵糊的香氣把自己包住。

范恩嘴角含著聲音,似是哼歌,又似自言自語,斷斷續續,聽不清詞句,只聽得出語尾有點黏,帶著剛醒的慵懶。那聲音填滿廚房,填進帕西瓦爾半醒的夢裡,彷彿要堵上所有縫隙,不讓一絲涼意滲入這獨屬於二人的空間。

他看著,呼吸慢了下來,喉頭輕輕動了動,沒讓那聲嘆息落下,門邊透進來的晨光卻還是出賣了他。

「帕桑——」
許是聽見地板細微的響動,亦或是晨光下的影子露了餡,范恩彷彿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驚喜似的,一回頭,臉上先是無辜,眼尾的弧度還未收攏,下一瞬笑意就順著唇角漾開。「醒啦?」

帕西瓦爾沒搭腔,視線落到平底鍋邊,范恩握著木鏟的手指骨節泛紅,他一眼就看到拇指邊那點血,隨即便移開目光。
「又割到手了。」帕西瓦爾語調沒有起伏,涼得似剛融的雪。
范恩愣了下,低頭瞧見自己拇指那點血珠——小得大概在他找到急救箱之前便會癒合——彷彿此刻才注意到似地。他抬手抹掉那點血珠,扯出一個心虛的笑。「嘿嘿——沒事啦,我等下貼個OK繃就好。」
「笨狗。」帕西瓦爾輕聲嘟囔著,卻沒把木鏟奪過來,只是繞過他,拉開抽屜,取出小鐵盒,裡面全是雜七雜八的繃帶和消毒棉片。盒子扣邊有道刮痕,那是上個月范恩找不到時急著用小刀撬開留下的。

范恩沒躲開,貼著他站了一會兒,呼出的氣若有似無地打在帕西瓦爾裸露的肩頸,似昨夜未盡的夢。他湊上去把頭抵在他肩上,宛若一隻大型犬討主人關心。
帕西瓦爾一邊替他貼著OK繃,一邊感受著肩頭的溫度和重量,他溫熱的鼻息帶著剛煎好鬆餅的微甜。

「明天不要自己切草莓了。」帕西瓦爾語氣依舊淡漠,與他訓斥下屬時毫無二致。
「那誰切?」范恩忍不住貼著他問,聲音帶著掩不住的笑意和一絲玩味。
帕西瓦爾沒答,只把鐵盒合上,扔進抽屜,回過身把剩下那碗草莓直接端到水槽邊,捧著用冷水沖了沖。

窗外的天色仍未完全放晴,風還帶著未乾透的雨味,從那道窗縫吹進來,落在兩人的肩上。冷空氣碰上煎鬆餅的熱度,又被咖啡和牛奶的氣味沖淡不少,只餘一星半點悶在廚房裡,一如未說出口的話,被兩人小心翼翼地擱置。

范恩輕輕笑了聲,額頭蹭在帕西瓦爾肩上。帕西瓦爾沒動,只是抬手關上水龍頭,指腹輕輕擦過范恩的後頸,留下看不清的水痕。

門邊,木盤裡還留著昨天沒戴好的袖釦,靜靜地,暖燈投下的光影如油畫一般細膩而溫柔,將這個時刻表框,留下一隅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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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前的鞋〉——Mozart: Duo Sonata in B-Flat Major, K. 202 I. Allegro (Two Cello)

從玄關開始,這個家的整潔便能輕易辨明誰是這裡的守護者。范恩把鞋櫃裡的鞋一雙雙分類擺放,井然有序,鞋面乾淨得泛著柔和的光澤。雨傘也一把把立在牆角的傘架裡,傘尖上的水珠安靜地凝結,不曾掉落,連傘架底座也被定期清理得一塵不染。

帕西瓦爾搬來後,這份整齊有了唯一的例外。那雙黑色皮鞋,有時隨意脫在玄關,鞋領被踩得平了;有時被踢到門口,沾上了些許泥點,鞋尖朝外,彷彿隨時準備踏出門外。

范恩從未多言,只是彎腰拾起鞋,將它們和自己擦拭得潔白如新的運動鞋並排放好,偶爾解開鞋帶,細心地重綁一遍,甚至順手替鞋面擦拭上油。

「這樣放,下次要穿才方便嘛。」他頭也不抬,邊自言自語,邊擦乾門口留下的雨跡,順手把四散的拖鞋歸回原位。

帕西瓦爾有時就靜靜看著,臉上寫滿了想要整理卻無從下手的愧疚與迷茫。

同居至今還未滿一個月,帕西瓦爾在外總給人拘謹又鋒利的印象,可范恩發現,這人其實比自己還粗枝大葉。鑰匙、手套、袖釦、零錢、書籤——這些小東西有時會卡在沙發縫裡,有時會在拿書時從書架某處掉下來,啪嗒一聲砸在地板,或者精準正中面門。

范恩從不抱怨,只是習慣地拾起,將那些「驚喜」的小東西輕放在玄關那只木盤上。木盤邊緣圓潤光滑,是他精心挑選的,第一次用時還問帕西瓦爾:「放這裡,就能一眼找到你的東西,對吧?」
帕西瓦爾默默點頭,過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說了句:「麻煩你了。」
范恩只是笑,指尖輕輕拂過他的指背,猶如輕撫一隻弓著背、還沒學會撒嬌的小貓。

某個傍晚,兩人準備出門採買。帕西瓦爾換鞋時,看見范恩彎腰在鞋櫃裡尋找什麼,半邊背影隱沒於櫃門後。襯衫在腰間繃出淺淺的折痕,翻起的袖口露出幾道淡淡疤痕,隱隱泛白,早已癒合。

「你怎麼老是有小傷?」帕西瓦爾微瞇雙眼,盯著那幾道疤痕,語氣裡帶著隱隱的擔憂。
范恩探出頭來,手裡捧著那只他剛剛在找的白木盤,笑得輕鬆。「這個?之前整理儲藏室不小心劃到的——沒事,早就好了。」
「下次叫我幫忙。」帕西瓦爾語氣聽不出情緒,指節輕敲范恩的手腕。他沒去看對方的反應,轉身套上外套,拉開門。吹進來的風夾著剛退去的雨氣,帶點寒意,還未扣好的領口隨風微微敞開。

范恩緊跟上去,指尖碰了碰他的胸口:「這裡沒扣好。」
帕西瓦爾低頭,看他幫自己將那顆釦子扣上。動作很輕,那股溫度落在胸口,卻比方才那陣寒風更令他發顫。

他想起第一次忘了收好鑰匙時,范恩默默在玄關多擺了那只木盤;想起自己把外套隨意搭在椅背上,回來就發現衣服被折好放回衣架;想起那雙永遠光亮如新的皮鞋,還有范恩不動聲色地把家的角落整理得井井有條。

一切都乾淨得無可挑剔,卻又溫暖得像個家——這是獨居時的他未曾擁有過的。

「你啊……」帕西瓦爾低低嘆了口氣。不知是這些細碎的瑣事暖著自己,還是被那顆靠近脖頸的釦子堵得說不出話。

他沒說完,輕輕勾住范恩的指尖,領他往樓下走去。

樓梯轉角處,范恩先停下,回頭見他低頭扣著袖釦,動作熟稔而優雅,眉眼間卻閃過一絲不耐。
「帕桑,傘帶了沒啊?」范恩探頭問道。
「帶了。」帕西瓦爾動作一頓,沒有抬頭,聲音帶著冷意。

范恩笑著掏出兩把傘,得意地晃了晃。「我看見你出門前還在找傘,幸好多帶了一把,不用客氣。」
帕西瓦爾淡淡看著他,未言感謝,眼裡卻藏著幾分無措,最終只輕吐一句:「多此一舉。」

范恩笑得燦爛,自顧自將傘掛在他的前臂,嘴裡唸叨著:「傘要收好,不然晚點又不知忘在哪裡。還有,袖釦也要戴好。」
語畢,他指了指帕西瓦爾左袖,袖釦半扣著未收緊。
帕西瓦爾默然低頭,將袖釦扣緊,指尖微涼。他悄悄把范恩塞進來的那個小信封也收入口袋——裡頭是一對剛擦拭過的袖扣,昨晚范恩一邊坐在沙發擦,一邊嘴裡叨叨念著:「這個釦子再壞我可就沒有了,你又捨不得扔……」

門口的鞋整齊排著,兩雙疊著,帕西瓦爾彎腰換鞋時,看見范恩那雙鞋底也被擦得潔白,鞋舌塞著小紙條。

「袖釦要戴好。別隨便塞在口袋。」

「我本想早上貼在馬克杯上給你看,還是算了……你會嫌煩。」范恩嘟囔著,撓了撓頭。
帕西瓦爾沒說話,目光溺在范恩的笑靨中,那眼神,藏著無數沒說出口的話,卡在喉頭,沒再落下。

樓梯間燈光柔和安靜,天邊的灰尚未褪去,兩人的影子交疊成一道暖黃,隨他們一同消失在門外的晚風裡。

風裡藏著家的味道,隨著夜色悄悄滲進門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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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的碗盤與被窩〉——Nocturne No. 5 in B-Flat Major, H37 (John Field)

夜已深,家還醒著。
水聲在廚房一點點蔓延開去,如同誰在靜夜裡捧著一把溫水,一遍遍沖刷那些藏著油痕的瓷碗與玻璃杯。帕西瓦爾沒開走廊的燈,只倚著門框,任那盞舊黃的檯燈把范恩的影子拉得很長,映在斑駁的地板上,好似一封攤開的信,誰也沒讀完。

范恩袖口挽到手肘,指節沾著洗碗精和泡,泡沫順著他的指尖溜到手背,與水花一同跌入水槽,發出細碎的聲響。

帕西瓦爾看著那雙手,一個接著一個地洗,玻璃杯碰到陶瓷碟邊,碰出不甚清脆的響聲。那些碗裡,有幾個是他獨居時用的,邊緣已有幾道釉色泛舊的暗紋。他從未覺得那些碗需要被換掉,直到范恩把花紋繁複的新碗新杯一件件帶進來,將空著的櫃子慢慢填滿。

范恩沒發現他在門口,嘴裡含著聲音,似在哼歌,又似在對著碗盤自言自語。水龍頭邊緣沾了白色的泡沫,帕西瓦爾看見了,卻沒有開口,只是看著,看得那點泡沫也似乎帶了溫度。

「帕桑——要不要明天吃肉丸?嘿嘿……我找了個新做法……」許是終於察覺到那道目光,范恩回過頭,聲音輕快而坦率。
帕西瓦爾沒答話,抬步走去,伸手捻起范恩額前那撮翹起的碎髮,指尖繞過耳後,沒有多餘的動作或言語,彷彿嚥下了那些未說出口的話。
范恩沒躲,反而像隻沾了水的大型犬,順勢將臉埋進他的掌心蹭了蹭,熱氣透過濕潤的皮膚滲進來,沿著帕西瓦爾的指縫往心口落。

「別鬧了……快去睡。」帕西瓦爾聲音很淡,指尖還留在他耳後,沒有收回。

范恩嘴裡含著笑,沒走,只是放慢了洗碗的動作,垂下頭,將帶著泡沫的碗來回沖了幾遍,又用手指在瓷面上來回摸了摸,才小心地放進瀝水籃裡。水聲裡,他低聲說著:「快好了快好了——很快啦。」像哄著他,也像哄著自己。

帕西瓦爾也沒催,只看著那隻手在水裡來回,骨節被熱水與洗碗精泡得發紅,指腹上還留有早晨落下的細小的傷,還未結痂,一點血珠掛在那,如一瓣玫瑰。
「又弄傷了。」帕西瓦爾開口,似嘆息,又似責備。
范恩聽見了,抬手在圍裙上胡亂擦了兩下,咧嘴一笑,學著他的口氣壓低聲音:「嘿嘿——小傷啦,帕桑別板著臉嘛。」
帕西瓦爾沒接話,只彎腰撈過水槽邊那條半溼的舊毛巾,把他沾了泡的指尖一根根擦乾。范恩沒躲,順從得如夜半鑽進被窩裡討人抱的狗,呼吸沾著皂香味,流連在兩人之間。

廚房的檯面被水打溼了一塊,沒擦。范恩看見了,剛想伸手去抹,被帕西瓦爾按住手腕,低聲道:「夠了,去睡。」那語氣平平,卻更似命令。
范恩彎了彎嘴角,仍舊笑得爽朗,彷彿從不頂嘴似的,只是順勢將自己拱進他臂彎,聲音甜得如蜜。「帕桑也要一起睡嘛?」

帕西瓦爾沒答,把那條擦過他指尖的舊毛巾擰乾,搭在水槽邊,沒開主燈,只留著那盞老舊的小燈,任它把洗乾淨的碗碟照得一層柔白。

夜色落下,臥室裡只剩窗外那點街燈的微光,把床鋪割成兩道影子,彼此貼著,又被一條被子裹住,看不清分界。

范恩睡得很熟,呼吸貼在帕西瓦爾鎖骨邊,一下一下,把白天積攢的吵鬧都放進這安靜裡。帕西瓦爾睜著眼,沒睡,指腹在他背後輕輕摩挲著,似在找個能放下手的地方,最終還是落在范恩柔軟的髮間,一縷一縷地、耐心地將散亂的髮絲理順。
「真是的……笨狗。」他低聲說。
范恩沒醒,卻彷彿聽見了似的,嘴角彎了彎,吐出的鼻息帶著睡夢裡的熱度,浸進薄被裡的空氣,透過睡衣,燙在帕西瓦爾的胸口。被窩很暖,暖得令人心跳加速。他抬起手,看著自己微微發顫的指尖,終究還是收了回去,捨不得離開被窩的溫度。

風從沒關緊的窗縫吹進來,將兩人的體溫裹進被窩裡,暖意散不去。
帕西瓦爾闔上眼,額頭輕輕抵住他耳側,似是要替他擋住什麼,又似欲將那聲嘆息與躁動的心跳一併收好,藏進夜裡。

外頭,一隻貓躡手躡腳地走過矮牆。遠處有人家的燈正好熄了,只剩此處,還亮著誰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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