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木置物箱
那晚是父親開的門,菲力克斯神父領著一個高瘦的少年於晚餐時來訪,她與姊妹們聚在通往麵包坊店面的門邊窺看來者的樣貌。
他的頭髮剪得很短,應該是修道院修士的手筆,身上的衣服也明顯不合身,然而最讓人心驚膽跳的是那雙灰綠色眼睛,她曾見過奶奶下葬前的面容,那雙眼裡蘊含的生氣與被埋葬的老婦相去不遠。
「感覺有點可怕。」她當晚睡前這麽對同房的姊妹們說,兩個妹妹顯然也有類似的看法。
「爸爸說他最多只會從主屋這邊出入,其他時間不會和我們有接觸,我想應該還好。」薇爾莉特安慰道,接著將屋裡的燭光熄滅。
名為伊恩的少年就這樣住進後院的小屋,他比他們預期的都還要有禮與疏離,讓麵包坊眾人明顯鬆一口氣,甚至出於基礎的同情開始會將店裡賣剩的東西分給他。
詹娜記得那天也是黛西拿著硬麵包走去小屋,兩人交接東西的時間不超過五句話,表情也同樣僵硬,但轉身離開的妹妹不知道,伊恩對她腳邊的牧羊犬揮了揮手才帶著那籃麵包進屋。
而她突然好希望,他能一直保持那時無意間露出的笑容。
然後現在——
「詹娜。」伊恩小心按下她握刀的手。「不要拿著刀發呆。」
手上的木梨早已脫去外皮露出雪白的果肉,詹娜愣了一下才想起他們正在趕工奧索里太太要給沃夫家的燉煮紫梨。她與他對看一眼,清了清喉嚨掩蓋自己的失態,重新拿起刀將梨子切成小塊放進一旁的大碗。
「妳很累嗎?」
「沒有,只是在想食譜下一步該怎麼做而已。」詹娜悄悄瞪了眼在長桌另一邊竊笑的薇爾莉特,黑髮女性只是回擊一個挑釁意味極深的輕哼,將手邊最後一顆木梨削得乾淨俐落。
沒人知道沃夫家為什麼那麼執著於這道紫梨料理,但既然他們有錢到能讓奧索里太太發出兼職的廣告,那就算這些梨子最後的真實用途其實是要拿來洗澡,大概也只有木梨農會在意。
今天一早伊恩與她一起去爪痕旅店領取兼差所需的基礎食材與食譜,那桶木梨的數量實在太多,家裡的火爐顯然不能應付,最後薇爾莉特提議向菲力克斯神父借用修道院廚房的一角,矮胖的神父表示只要他們不要耽誤午餐的出餐即可,甚至慷慨提供了幾瓶修道院的紅酒給他們。
「接下來的步驟——」收起對妹妹的嘲笑,薇爾莉特看向食譜,纖細的手指劃過紙面。「——紅酒要淹過梨子。」
「我去拿。」伊恩把手上的梨子交給她們,她削下一條又長又完整的皮,就聽見少年驚呼:「欸、等等——」接著「碰!」的一聲一瓶酒直接碎在地上。
「伊恩!?有沒有受傷?」
「別過來,我來清理。」伊恩阻止她上前,遞出完好的酒瓶、跨過地上的混亂,去角落拿來拖把和掃帚。
「怎麼那麼笨手笨腳的,還好沒帶拉斐爾送的來。」薇爾莉特忍不住搖搖頭,少年只能苦笑邊小心將玻璃碎片都掃起來、用一塊舊抹布包好。「紅酒應該這樣就夠了,然後是檸檬……欸?」
「怎麼了?」
「奧索理太太後面都沒寫要用多少分量。」詹娜繞過桌角靠過去和姊姊一起閱讀那張簡短的筆記,她也微微皺起眉。「妳記得奶奶怎麼做嗎?」
「奶奶好像⋯⋯沒有煮過這個?」
「⋯⋯那只好邊做邊試了,梨子夠多我們分批來吧。伊恩,多拿幾個鍋子來。」
「知道了。」
少女們將已經泡好的梨子分成三份,分別放進不同數量的檸檬、蜂蜜與香料,然後將鍋子架上火爐並燃起火焰,食材混合的氣味很快就隨著熱氣上升、滿溢於室內。
味道⋯⋯好像有些奇怪。看著姊妹倆面色凝重,伊恩只在心裡這麼想。
「反正奧索里太太應該也不會告訴沃夫家是誰做的。」薇爾莉特輕輕嘆了氣,她摟了摟妹妹的肩,拿起桌上的用具去清洗。「接下來煮好就行,你們兩個來顧吧,我先回家了。」
「欸、好。」薇爾莉特露出一個過於溫暖的微笑,伊恩有些窘迫地看她哼著小調離開後,他走到站在火爐前的詹娜身邊。「第一次做總會不順手。」
「如果我回去練習,你要幫我吃嗎?」
「妳做我就吃。」
「⋯⋯」詹娜撇撇嘴轉身伸手抱住他的腰。「算了,我也不想吃紫色的梨子,奶奶沒做過一定有原因。」
伊恩因她的抱怨輕輕笑起來,他拍拍詹娜的頭說:「妳真的很喜歡抱我耶。」
「你不喜歡嗎?」詹娜悶悶地回應,她正要賭氣退開少年卻俯下身,緊貼她的耳畔低語:
「當然喜歡。最喜歡妳了詹娜。」
喔,天啊。
他剛剛做了什麼?
詹娜想那瞬間自己的心跳一定停止過,因為接下來它用了此生最劇烈地方式在胸口跳動,她得更用力抱他才不至於因那股竄上背脊的酥麻感尖叫。
她的臉很燙,但伊恩的顯然也不遑多讓,他白皙的耳畔有著明顯紅暈,且少年正把臉靠在她的頭上,死命地拒絕面對自己一時興起的玩心造成的僵持情況。
直到聽見白鑞鍋蓋被湧出的蒸汽頂得咯咯作響,兩人才從過緊的擁抱中清醒過來。他們從旁拿來厚手套卸下鍋子,稍微試了一下梨子微妙的味道確認大概還算能吃,最後用布巾牢牢綁好鍋子,放上借來的小推車往爪痕旅館走去。
「我還是不想做紫色的梨子。」他們帶著金幣走回家時,詹娜牽著伊恩的手說。「你之後再說一次?」
「那妳明天會做什麼?」
「我想想。」
她得好好想想才行。